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標題: 寂月皎皎 -【帝姬:風暖碧落】《全文完》 [打印本頁]
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10:16 AM     標題: 寂月皎皎 -【帝姬:風暖碧落】《全文完》

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-9-29 08:26 PM 編輯

【書名】:帝姬:風暖碧落

【作者】:寂月皎皎

【內容簡介】:

  最初,她是暗戀主人的小小侍女,而他是來府上做客的逍遙俠客。

  那時是誰輕笑著,抱肩站在刺槐樹下,慵懶地說:「在下仇池楊定。」

  後來她成了當朝公主,卻也成了情郎仇人的女兒。她被折磨得奄奄一息,是誰抱住那輕如蟬翼的枯乾女子,那樣嗚咽著悲聲,「碧落,我來了。我是楊定……」

  她一次次傷透他的心,讓他絕望離去。在最終作出抉擇時,誰在低聲歎息,「碧落,下次棄我而去前,請一劍結果我……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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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10:21 A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09:20 AM 編輯

第1章:點絳唇 章台深處夜流彩(一)

    秋月流素,章台路遠。幾處深閨望月倚欄,鸞孤鳳單,形影相弔;多少才子把酒談笑,脫帽醉青樓。

    一條香豔紅塵街,紅妝珠翠,玉蟬金雀,脆而靡的歌聲從寶髻花簇間搖曳而出,錚琮樂聲,訴不盡的太平盛世,風光旖旎。

    雍州最大的青樓,是飄香院;飄香院最美的樓閣,是點絳閣;點絳閣之所以出名,是因為點絳閣的絳珠姑娘。

    傳說,一年前東海公苻陽奉王命出巡雍州,偶然聽到絳珠姑娘的琴聲,遂微服前來飄香院,住了十日,待京中再三催促,方才戀戀而去,卻留下了“一點絳唇如珠,搖落春光無數”的讚譽,從此聲名雀起,成為雍州第一名妓。

    點絳閣中,有美人面薄腰纖,對鏡理妝。

    色若梨花的面龐,敷一點淡淡胭脂,螺子黛細細描摹,勾勒出眉如遠山,越發襯出睫下眸如深潭,幽黑如夜。明明是恬靜得近乎清冷的容顏,卻貼上了金黃色的百合花鈿,於眉間靜綻妍媚而妖異的光華。

    “碧落姐姐,還只差了唇脂未點。”形容俏麗雅致的紅衣女子,將絲棉胭脂呈上。

    美人如夜黑眸一轉,卻是輕輕一笑:“妹妹記住,今天晚上,點絳樓沒有雲碧落,只有石絳珠!”

    紅衣女子低頭應是。

    碧落纖長的青蔥五指,接過絲棉胭脂,穩住指尖輕微的顫意,將之卷成細細的一卷,緩緩托起,輕點絳唇。

    清婉的妝容,驀然大亮,似僅唇間一點檀朱,點亮了夜空最明媚耀眼的煙火,璀璨無雙。

    一點絳唇如珠,搖落春光無數。

    紅衣女子愕然望著那突然由清妍變得妖豔的女子,明眸閃亮,朱唇顫動,竟也是極美好的形狀,卻說不出話來。

    迤邐一條淡紫柔絲鴛鴦錦百褶長裙,披一襲絳紅金絲團蝶碎花錦衣,深絳色煙霧輕紗披帛輕緩垂下,回眸處,佳人竟如夜霧裏裹著的初綻睡蓮,朦朧之中,芳華幽妍。

    合歡紋的雕花門外,有人略帶不耐地催促:“絳珠姑娘,梳妝得怎樣了?林大人可等不及了!”

    紅衣女子望了碧落一眼,嬌慵地回答:“我收拾得差不多啦!請林大人進來吧!”

    屋外立刻傳來急促的低語:“快去請林大人!”

    碧落黑眸中有尖銳如冰棱的光彩閃過,她將手摸了摸暗藏於錦衣下的寶劍,壓低了聲音道:“妹妹去吧!”

    紅衣女子點頭,綻唇一笑:“姐姐小心!聽說這姓林的出身將門,一身武功好得很!”

    啟唇之際,同樣的絳唇如珠。

    只因,她才是真正的飄香樓名妓,石絳珠。

    碧落沒有回答,從銅鏡中看石絳珠隱入屏風後,才深深呼吸了一下,立起身來,垂手侍立在一側,努力放鬆著因緊張而略顯僵硬的軀體。

    不一會兒,水晶珠簾繚亂晃動,明滅光影裏徐徐走來一名富富態態的中年人,錦緞衣裳一團簇新,映得胖乎乎的圓臉更是神采飛揚,貴氣不凡。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10:23 A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09:20 AM 編輯

第2章:點絳唇 章台深處夜流彩(二)

    碧落鬆開一直緊攥的拳頭,唇邊挑起一抹嬌俏輕笑,搖曳上前,款款福了一福:“絳珠拜見林大人!”

    林大人的驕傲尊貴,在小而精亮的眼睛凝到碧落面龐時,已經煙消雲散,庸俗的垂涎之色,瞬間壞了他好容易在美人前樹立的威儀和官相。

    “絳珠,絳珠,今夜,怎生為我搖落春光無限?”林大人抱住碧落,已迫不及待地將她床邊推去。

    這就是朝中的高官,這就是據傳清廉如水兩袖清風的林大人。

    故過矜持嬌羞地轉過頭,碧落如夜幽深的眼眸中露出譏嘲笑意,再無半絲的不安,聲色卻是越發地溫柔若水:“林大人,絳珠為您寬衣。”

    粉紅色描了團蝶雙雙的床幃,一層層垂下,隔出芙蓉帳內春意無限,再不覺屋外的秋夜沉沉,秋風正寒。

    驀地,男女淩亂的低喘,被一聲悶哼打斷,有銳物捅破皮囊的嗤聲傳出。

    粉色的幃幔,忽然泛出了殷紅,一層層洇染開來,如美人不小心,將染紅指甲的鳳仙花汁打翻,傾於幃幔之上。

    雙雙團蝶,已成血色,僵紅的一團,猶在張著翅膀,似在做著垂死的掙扎。

    帳幔再撩開時,那本該在風流旖旎中的女子迅速退出,一邊將繁重的絳紅錦衣拋開,一邊用一塊絲帕擦著自己的臉龐,甚至連新塗的唇脂也抹去了。

    色若梨花的碧落,不再絳唇如珠。她蹙了眉,厭惡地盯著帳幔上的殷紅,將手中寶劍上的鮮血拭去,呼吸有些急促。

    石絳珠從屏風後閃出,興奮地叫道:“碧落姐姐,你除掉他了麼?我可以回去了麼?我可以離開這裏,和你回去見公子了麼?”

    碧落點一點頭,低笑道:“絳珠,你去瞧瞧,那個姓林的有沒有斷氣了?我也…怕得很。”

    石絳珠應一聲,走入帳幃,將手伸向那半裸的橫陳屍體,探向鼻尖。

    “死了!他死了!姐姐,你太厲害了!”石絳珠雀躍著,歡喜得滿臉通紅,正要回頭望向碧落時,背心忽然一冷,一直冷到胸前,如同一團雪水,從血肉中貫穿而過,剎那浸透心肺。

    然後,她覺出似有些疼痛。

    低了頭,一截劍尖,從左胸閃著寒光透出,一滴兩滴的鮮血緩緩滲出,落于明藍的錦衾,似一滴兩滴的淚珠。

    她張一張嘴,想再叫一聲姐姐,想問一聲,為什麼。

    但她終於什麼也沒能做,隨著碧落決絕拔出寶劍,頹然地僕倒在地上。

    “沒有為什麼,絳珠。”

    碧落蹲下身去,望著倒在林大人身上的石絳珠,臉上再無半絲笑意,眸中也漸蒙上了一層淚光。

    她抖動著的手指,輕輕闔上石絳珠半睜著的眼睛,吸著鼻子無奈地低歎:“沖哥他也為難,他不敢留你,不能留你呵!”

    兒臂粗的紅燭高照,耀亮著整間屋子,包括死去的人,和飄拂的帳幃。

    卻耀不亮那女子一身的黑衣。

    而她那雙如夜的黑眸,正在那跳躍的燭火下,爍著星子樣的輝芒,愁意深深。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10:24 A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09:21 AM 編輯

第3章:點絳唇 章台深處夜流彩(三)

    苻秦建元十八年八月,吏部侍郎林景德遇刺。

    負責保護林景德的侍衛,是一等一的劍道高手。他見到了蒙面的兇手離去,卻因回身查看林景德情形,錯過了追擊兇手的最好機會。

    他們只記得,那個殺害林景德的兇手,身姿嬌小,形若女子,有一雙夜一樣漆黑的眼睛。

    但他們一直不相信,殺害林景德的,會是一名女子。

    林景德的身手,在朝中武將中也已排在前列,連宰相王猛在世時,都曾對他的身手大加讚賞……

    涼風,冷月。

    晚雲初收,淡天琉璃。

    烏鵲南飛,花蔭向晚,偌大的園中,種植的大半是菊花。

    有墨菊、金繡球、美人含笑、芳溪秋雨、綠衣紅裳、斑中玉筍等品種,俱是精心栽培,花開正好。月色淡淡,綾燈沉沉中,但見粉紅紫白,種種不一,萬奇千異,或束團如拳,或垂絲如簾,或輕軟如雲,或絢爛若羽。

    一個月白衣衫的青年人,正獨對了那滿園清菊,悠然撫琴。

    素月分輝,在他身上投了一層虛茫的清光,輪廓圓潤俊美的面龐,噙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,浮于花影月光之中,飄然若仙。

    花淡雅,人高潔,連琴聲都飄著清冽的菊花清芬。

    沿了渾圓卵石鋪就的小徑,碧落曳著天青色的絲緞長裙,飛快跑來。遠遠望著那青年人的面龐,她一雙如夜黑眸,頓時散去淡淡的愁意,亮如明珠;如梨花柔白的面龐,更泛出了溫軟的笑意。

    青年人的琴聲停了,支頤而笑:“碧落,事情辦成了麼?”

    他那矜持中帶了溫和親呢的笑意,看來美好而無害。一雙明如秋水的眼眸,寧謐而清澈,卻也似蘊了月光般的清冷深邃,卻在抿唇一笑時,散淡如雲煙,仿若那種清冷到憂傷的眼神,只是不經意間的錯覺。

    大秦平陽太守慕容沖,本就是容貌秀雅氣度高華著稱。可惜他平素閒適恬淡,不近女色,枉費了平陽諸家名門閨秀魂牽夢縈,相思無益。

    有知道慕容沖根底的好事者,為此也編排了不少頗是難聽的閒話出來,慕容沖聽了,不過一笑置之,從不理會。他身畔的女子,除了侍女,便只有一個雲碧落,從長安到阿房,再到平陽,十年相隨,不離不棄。

    有人說,雲碧落是他的妹妹;也有人說,雲碧落是他的姬妾;而平陽太守府的下人,只知尊敬地喚她一聲:碧落姑娘。

    碧落也不知自己算是慕容沖的什麼人,但她知道,慕容沖是她最親近的人,正如她是慕容沖最親近的人一般。

    提著裙裾,碧落跪坐到慕容沖身畔,將他額前垂下的黑髮理到肩後,俏生生地一笑:“一切按沖哥要求辦妥。”

    “絳珠呢?”慕容沖依舊雍容而慵懶地笑著。

    “絳珠…也已除掉。”

    那無辜死去女子不解而痛楚的眼神,似在眼前晃動,讓碧落面頰上剛浮起的一抹紅暈,迅捷褪去,剎那臉色蒼白如月光般,縹緲而無力。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10:25 A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09:21 AM 編輯

第4章:點絳唇 章台深處夜流彩(四)

    “碧落辦事,我向來都很放心。”慕容沖俊秀的容顏上笑意更濃,素白的袍袖緩緩攏過羊脂白玉的琴軫,目光極是柔和。

    碧落聽得慕容沖稱讚,方才將石絳珠之事丟下,紅了臉,偏了頭,胡亂撩著七弦琴的絲弦,聽著那零亂的嗡嗡琴聲,在園中飄來蕩去,如灑了一園的繚亂心事。

    她緩緩依到慕容沖身畔,笑意略有惘然:“沖哥,殺了林景德,真的能幫到你麼?”

    慕容沖也在笑,眸光映了淡淡月輝,耀出瀲灩清亮的光澤:“能。我相信林景德的死,能讓苻氏皇族再起風波。我們慢慢等吧!”

    “等什麼?”

    “等天下大亂…”

    慕容沖歎息,輕笑,優雅地將手下的琴弦一劃,一陣破碎淩亂的嗡聲,猶如…

    猶如當日燕都鄴城被秦軍攻破時,那秋風夾著悲泣的嗚咽…

    等天下大亂…

    任何有著這樣想法的男子,都該很可怕吧?

    但眼前的年輕男子,神情優雅寧謐,舉止高貴從容,分明在告訴世人,一切的災難和血淚,都將與他無關。

    仿佛他永遠只是十三年前那個,在母后皇兄跟前受盡嬌寵的尊貴小皇子,大燕帝國的中山王。

    碧落眸中隱隱地晶瑩著,唇邊卻掠過笑意,梨渦深深若醉。她溫柔地握了慕容沖的手,說道:“我陪你,陪你等那…天下大亂!”

    就如十年前,慕容沖將她從污泥抱起,溫柔地陪她一般。

    那一年,雲碧落八歲,不知是第十一次,還是第十二次從主人那裏逃脫,流落街頭。

    乳娘說過,她不該為奴,不該為婢。

    她也不甘為奴,不甘為婢。

    所以,一次又一次,她逃離著主人,卻終於受不了那餓瘋了的感覺,從乞丐手中搶奪著風乾的饅頭,被打得一頭栽到路邊溝渠中,滾了一身的污泥,卻依舊滴著血沖那打他的人瞪著,一雙烏溜溜的眼睛,似蒙塵的珍珠,努力耀著屬於她碧落的那種倔強不屈的光芒。

    就在那時,碧落看到了慕容沖。

    當時的十五歲少年,穿著衣緣滾了一圈雪白皮毛的素色狐裘,眸如明珠,靜靜凝立時,宛若美玉雕琢,俊逸得不像真人。

    “跟我走吧,我們一起離開…這個污穢的地方。”一身素白裘衣的慕容沖,微含笑意,向滿身污泥的碧落伸出了手。

    而碧落幾乎毫不猶豫,將手交到慕容沖手中,跳上了他的馬,髒兮兮的小手,無措地在慕容沖的白衣上留上幾隻黑黑的手印,又將淚水沾滿了他的衣襟。

    慕容沖所指的污穢的地方,是指長安,大秦的國都長安。

    在人人為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秦王歡呼時,為這日復一日強大的大秦國驕傲時,這個頎長單薄雍容高貴的少年,卻在指斥長安是最污穢的地方。

    而他那個八歲的追隨者,在長安吃夠了苦頭碰夠了壁的碧落,也毫不猶豫地同意並認定,大秦長安,是天下最污穢的地方。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10:26 A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09:22 AM 編輯

第5章:點絳唇 章台深處夜流彩(五)

    後來,碧落終於知道,慕容沖原是燕國的中山王,燕帝慕容煒的同胞弟弟。

    苻秦建元六年,秦王苻堅派重臣王猛滅了鮮卑族慕容氏統治的燕國,燕帝口銜白璧,向秦王歸降稱臣。大燕皇室以及文武百官等,共四萬餘戶鮮卑子民,俱被從關東遷入關中,和他們的國主一起臣服秦王的腳下。

    曾經縱橫草原傲視天下的慕容鐵騎,如折翅之鷹,不得不聽任著命運的擺佈,甚至不得不獻出最尊貴的清河公主和皇弟慕容沖,送入宮中交給秦王苻堅褻玩,以換得苻氏的信任,保全歸降後的身份地位。

    “一雄複一雌,雙飛入紫宮。”

    昔日大燕皇帝最寵愛的幼弟,繈褓之中受封中山王,十一歲即受封大司馬的慕容沖,成了秦王的枕邊孌童,引得京中流言四起,更讓那些擔心鮮卑人因此勢力做大的群臣坐立不安。

    碧落從沒有聽慕容沖提及過,那將近三年的歲月,他是怎樣苦苦地煎熬過來。

    但她已不只一次在半夜聽到,睡夢中的慕容沖,發出了小獸頻死般的絕望慘叫,可怕得連她遠遠聽著,都覺得心悸到手腳虛軟。

    當她從相鄰的外間沖進去抱住他時,看到的是另一個完全不同的慕容沖。

    灰白的面孔,散亂的眼神,無助伸出的雙手…

    再沒有一絲平素的優雅尊貴,從容不迫。

    沒有人忍心,去追問他更多。

    碧落唯一能做的,敢做的,只是將那男子溫柔地緊緊擁住,用自己的體溫,自己的笑容,去溫暖那個潮濕陰冷如從地獄中爬出的身體。

    而慕容沖總要顫抖好久之後,才能感覺出碧落的溫暖,漸漸平靜下來,慢慢恢復他慣常的甯謐安祥,柔和微笑著向碧落說著:“哦,吵著你了麼?我沒事了,快睡去吧!”

    平靜得像什麼也沒發生過。

    唯一的一次,在碧落將安靜下來的慕容沖扶了躺下,然後掩門離去時,她聽到慕容沖沙啞著嗓子低低說:“碧落,知道麼?能在夢裏驚醒,並叫出聲來,也是一種幸福。”

    碧落裝作沒有聽見,自顧離去,卻在關上門的一霎那,淚珠斷了線般掉落。

    她實在不敢去看慕容沖褪去笑容後那種一擊便破的脆弱。

    伴君如伴虎。

    即便慕容沖姐弟號稱專寵,那種步步為營,如履薄冰的艱辛和痛苦,絕非常人所能想像。

    而以皇子之尊,如婦人般被充入苻氏宮闈,對於尊貴驕傲的慕容沖又是怎樣瀕臨崩潰的打擊!

    並且,求死不得!

    慕容氏光在長安的宗室親人,便有數千人,更別提那些隨皇室遷移至京畿附近的數以十萬計的故燕子民了。

    用最優雅最寧和的含笑面容,面對害自己國破家亡尊嚴掃地的仇人,絕對不露出一絲不悅,甚至,睡夢之中,也不敢高聲喊出自己的痛苦…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10:27 A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09:22 AM 編輯

第6章:點絳唇 章台深處夜流彩(六)

    相信,他在苻堅面前一定掩飾得夠好,以致苻堅後來將他放出宮後,安排他做了頗有實權的平陽太守,例行的賞賜,也遠比平級的官員更加豐厚。

    而慕容沖,似乎也很知足。

    朝中人人都在笑話,秦王寵愛的平陽太守,只知品酒彈琴,無心政務,總是穿著最華貴的衣服,向人展示著最美好的優雅笑容。

    但碧落早就明白,有一種仇恨,隱忍在慕容沖的優雅溫和笑容之後,隨時準備如炸雷般劈下,毀天滅地。

    慕容沖遇到碧落的那一天,正是秦王苻堅在宰相王猛切諫下,將慕容沖從宮中放出之日。

    王猛是秦王苻堅最倚重的股肱重臣,也是數十年來最能幹的宰輔之才,苻堅待他,比當年劉玄德待諸葛孔明還要敬重幾分。他也不負重托,大秦的今日輝煌,大半是他當年苦心經營之功。

    好在,王猛在慕容沖赴任平陽太守兩年後便去世了,苻堅禱遍神靈,大赦天下,也不能挽回愛臣的性命。

    慕容氏一直為之慶倖。

    王猛是大秦群臣中第一個反對秦王重用鮮卑慕容和西羌姚氏的,他屢次勸諫苻堅誅殺身處高位的諸位慕容,如慕容沖的皇兄、故燕帝慕容煒,封新興侯,任尚書;慕容沖的叔叔慕容垂,封泉州侯,任京兆尹,另有許多族人任太守、長史等職。他死了,慕容氏的日子就好過多了。

    因顧忌著秦王苻堅的風評,也擔心慕容氏因慕容沖而更受重用,王猛一力諫請苻堅放出了慕容沖。否則,慕容沖的宮闈生活,再不知會拖到什麼哪年哪月。

    那一日,慕容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他呆了近三年的秦宮,如同離開一團骯髒的泥沼,並救出了在另一團泥沼之中掙扎的碧落。

    他是弱者,但他總算有能力救下更弱小的碧落。

    從那一日起,他們彼此相依,不管是暫居長滿梧桐翠竹的阿房城,還是奉王命前來平陽任太守。

    “大燕鐵騎,終有一日,會席捲三輔,血洗長安,滌我一族之恥,滌我慕容沖之恥。”

    在黑暗之中,慕容沖曾指劍而誓,一遍遍地告訴碧落,他要報仇。

    屬於草原雄鷹的驕傲和不屈,在鮮卑氏的皇族血統中,從不曾隕落。

    有一種恥辱,將註定會用鮮血去清洗。

    不管是多少人的鮮血!

    “對,大燕鐵騎,會回復昔日的風采,席捲三輔,血洗長安,為大燕和沖哥雪恥!”同樣地,一次又一次,碧落握著慕容沖的手,這樣回答著他:“碧落會與沖哥一起,將秦宮踩於腳下!”

    她的笑容明媚如春花,晶瑩透澈,連漆黑的眸,也亮如明珠,只盼慕容沖能為此略感安慰,不再糾纏在曾經的噩夢之中。

    果然,每一次,慕容沖都會溫和輕笑,只是目光卻一次比一次遙遠冷淡,讓人辨不清,那笑容裏,有多少的嘲諷,又有多少的自嘲!

    面對越來越強大的秦國,亡了國的慕容氏,憑什麼去將秦宮踩於腳下?

    碧落不知道,而慕容沖,他知道麼?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10:28 A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09:23 AM 編輯

第7章:後庭花 十年心事十年燈(一)

    這一年,正是東晉太元七年,苻秦建元十八年。

    四十七歲的秦王苻堅先後滅了燕國、涼國、代國,擊匈奴,定西域,除了偏安江南的東晉,北方領土,已盡屬大秦。

    八月,秦王得密報,雍州刺史王皮私鑄兵器,似有異心,遂派吏部侍郎林景德,借察訪雍州政務之時暗訪。數日後,林景德于飄香樓名妓石絳珠的香閨之中遇刺,頓時引起朝野震動。

    秦王苻堅遣第三子平原公苻暉,即刻前往雍州徹查此事。未至雍州,便遭到他的堂兄、東海公苻陽聯合了王皮起兵圍截;苻暉早有準備,在雍州城外與苻陽軍激戰,將為首的苻陽、王皮等人一舉成擒,押往廷尉治罪。

    一場苻氏內部的謀反,就此以失敗告終。

    消息傳到平陽太守府時,碧落正半倚在竹榻上,與慕容沖下著圍棋,聞著此事,她的手有些抖,一隻白子從指縫間掉落,滴溜溜在地上轉著。

    慕容沖自然希望鬧得越大越好,可如今,苻暉幾乎是輕而易舉地將苻陽活捉,根本沒讓他構成任何威脅,更遑論造成理想中秦國大亂的局面了。

    可慕容沖依舊很安祥。他不慌不忙地在棋盤上下了一子,淡淡說道:“知道了。”

    仿若聽著一件與己無關的閒事,他連眼睛都不曾眨一下,依舊優雅寧和。碧落捕捉了很久,才依稀感覺,慕容沖的眸底深處,似暗了一暗,有著一瞬間的空茫和悲哀。

    那一瞬間,他的眼眸,如同他手中那僵冷的精磨黑色棋子,光潔明亮,卻沒有神采。

    或者,失望,已經太多次,再多一次,也不會增加多少的傷感。

    只是,一次又一次的失望,會不會讓一個人的心,變得越來越麻木,甚至麻木到感覺不出痛苦和歡樂來?

    “苻暉安頓好雍州事宜後,聽說往這裏趕來了,估計一兩天內,就要到平陽城了。”慕容永在繼續稟報。

    他雖是慕容沖的遠房叔父,但比慕容沖大不了幾歲,容貌峻瘦,對出身大燕皇室的慕容沖極為尊敬,方才從京城長安,一路追隨他來到平陽,轉眼已近十年。

    慕容沖深居簡出,不太理會政事,平陽的地方政務,大半交給了慕容永等人打理。

    “苻暉?”慕容沖秋潭般的深眸忽而幽深下來:“他來做什麼?”

    慕容永小心翼翼地問:“我們要不要將暗中準備的兵器分散藏到可靠的鮮卑氏人塢堡中去?”

    “不用了!”慕容沖的手指拈著一粒棋子轉動著,說道:“他若真有了疑心,該帶了他的大軍一起前來才對。”

    他的眼神變得遙遠,嘴角挑過一抹譏嘲的笑:“只怕,他從不曾將我看作對手吧?”

    一時慕容永離去,慕容沖拈了黑子,卻許久不曾落下。

    金燦燦的秋日陽光,自雕花窗櫺舒緩落下,落在這年輕男子的額上,蒙了層淡淡的光暈,仿若乍晴還陰的夜空,朦月周圍的月暈;而眸中的隱痛,終於在那蒼白的月暈中越來越鮮明。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10:29 A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09:23 AM 編輯

第8章:後庭花 十年心事十年燈(二)

    碧落很少看到慕容沖這樣失態。即便他有再多的痛苦往事,再深沉壓抑的心事,他也只是淡淡而嘲諷地輕笑,在輕笑時掩飾住自己所有的悲哀和恨怒。

    “沖哥!”碧落忍不住皺了眉,問道:“那個苻暉,你認識?很厲害麼?”

    “苻堅的兒子,我又怎會不認識?”慕容沖已恢復了清雅從容,終於落下一子,然後緩緩道:“我在秦宮裏呆了三年…三年…”

    他的神色雖已寧謐,可碧落卻一眼瞥到,他的指甲已深深摳到了掌心之中,似將碧落的心似乎給摳住一般,半日透不過氣來。

    半響,她握住慕容沖的手:“沖哥…你若很討厭這個人,我設法混他身邊去…殺了他!”

    她跟秦王苻堅沒有仇,跟這個什麼苻暉更是素未謀面,但慕容沖的仇人,一定就是她的仇人,慕容沖的願望,也一定就是她的願望。

    “不用了!苻暉沒那麼容易對付…何況,我們要對付的,並不只是他。”慕容沖似也有了幾分疲乏,他將碧落拉到胸前,閉了眼,感受懷中女子溫暖柔軟的軀體,輕輕說道:“秦宮三年,皇姐一直告訴我,我們會報仇,一定會…而這十年,有你伴著,也這樣勸我。幸虧…還有你們…”

    慕容沖的黑髮很軟,絲緞般離披垂下時,涼涼地拂了碧落的滿手,讓她的心,也跟著柔軟起來。

    “沖哥,我會一直陪著你。”碧落溫柔地低低說著,烏亮的青絲,與慕容沖的黑髮糾纏於一處,同樣的如絲如緞。

    她一直很努力,學文,習武,甚至去研究那些本該與女子無關的兵法,只為著能陪伴慕容沖,幫他達到他的願望。

    哪怕那個願望,在秦王苻堅越來越強大的統治下,一日復一日地蒼白而無力著。

    慕容沖微微地笑了,眸中的神采,一霎那間如孩子般澄明清澈。

    於是,那金色的陽光,更是溫暖怡人了。

    “稟公子,有客人求見!”

    忽然,有侍衛前來通稟,打斷了陽光下的甯和平靜。

    碧落忽然緊張起來。

    莫不是苻暉來了?

    “是京城來的麼?”碧落聽到慕容沖這麼溫和平靜地問著,卻將她的手握得緊緊的。

    “不是,那人稱是北地長史派來的,姓高。”

    北地長史?

    碧落松了口氣,微笑道:“沖哥,我讓人沏茶去。”

    北地長史慕容泓,正是慕容沖的四哥,明裏暗裏,二人一直有著聯繫,但雍州方才出事,慕容泓本該略略避嫌才對,此時派了人來,必定有要事商議了。

    碧落一邊思忖著,一邊命了丫環前去侍侯,自己想著慕容沖一直這麼落落寡歡,不由暗暗發愁。

    緩緩走到太守府前院,但見滿園都已是秋色肅殺,紅楓如血,秋菊肅冽,銀桂紛然而落,心下更是惆悵,遂走到偏僻處,將長髮結起,舞起劍來,盼能將愁意略散一散,呆會再見慕容沖,能歡歡喜喜的,把他也逗得笑一笑。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10:29 A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09:24 AM 編輯

第9章:後庭花 十年心事十年燈(三)

    何況,慕容沖的未來,必定與戰爭和廝殺相關,犧牲與流血,在所難免,比如石絳珠,甚至是她自己,都應該為慕容沖去鋪平道路,哪怕是用自己的性命。而身手出眾些,能幫到慕容沖的機會,也應該多些吧?

    撇開讓人心悸的未來,碧落劍影靈動處,舞落銀桂如雪,嫣然飄舞時,大片水銀般的明光,潑天灑地,天青色的短襦下裳,在其間輕盈流轉,映了身後大片如血的紅楓,似引了晨間初初綻出的曦光,搖落著生命本原的芳妍,流光溢彩,比起男子的劍術,更多了份柔韌和從容。

    一套劍術舞畢,紅楓葉,銀桂花,如蝶似雪,尚在悠然而落,蕩漾隨風;而漫天的紅白翻飛中,嬌小的天青色人影,穩如磐石而立,額前青絲飛揚處,那漆黑如夜的眸閃過一抹自信甚至驕傲來,讓那不施粉黛略嫌蒼白的面頰,漸次顯出陽光般的明媚來。

    能伴隨慕容沖身畔,日後衝鋒陷陣生死相依的人,就當該如她這般吧?

    她輕輕地笑,唇角不自覺泛出一抹如水的溫柔來。

    “好!好劍法!”

    “啪!啪!啪!”

    清脆的擊掌聲,伴了幾聲爽朗的讚歎,忽然傳入耳中。

    碧落一驚,劍鋒微微一轉,反射出的明亮流光,轉過她自己的面龐,映到對面那閑閑而立的年輕男子面龐上。

    那男子年紀甚輕,看來年方弱冠,一身杏子黃的長衣,寬袍大袖,頗有點像南方晉國的裝束;他的眉目俊朗,唇角笑意懶散而清爽,正抱了肩,倚了一株刺槐,帶了幾分好奇,細細打量著碧落,忽覺出碧落警惕的劍光,唇邊的笑紋更是高高向上揚起,那明亮而通透的笑容,竟在霎那間將碧落的劍光逼得失了顏色。

    碧落微一失神,忙高聲喝問:“你是什麼人?”

    那年輕男子微笑著一欠身:“在下仇池楊定。”

    仇池?

    隴西的仇池國,在燕國被滅的第二年,也被大秦所滅,仇池國成了大秦治下的仇池郡,仇池貴族和部眾,也被秦王遷入關中居住。

    而仇池當日的君王,正是姓楊。

    細論起來,仇池楊氏雖然和當今大秦苻氏同是氐族的高貴姓氏,但如今卻該和鮮卑慕容同仇敵愾才對。

    思想到此,碧落面色舒緩下來,將劍鋒光芒慢慢從楊定面龐移開,道:“你是我們公子的客人?”

    楊定揚著眉,微笑:“算是吧!我的義父高蓋,奉了長史大人之命,正和慕容公子敘話呢!”

    原來是北地長史慕容泓所遣使者高蓋的義子。

    碧落松一口氣,還劍入鞘,屈下身見了一禮,微笑道:“我帶楊公子去客房休息吧!”

    楊定搖頭道:“我才不悶在屋子裏呢!這麼好的天氣!這麼好的劍法!”

    他的眼睛笑得微咪起來,如同彎彎的月牙:“還有那麼好看的姑娘!你是慕容太守的妹妹麼?”

    “不是!”碧落沉了臉,有些生硬地回答,但覺這人妄加猜度,不但冒失無禮,也讓她心頭驀然如紮了根刺般銳痛起來。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10:30 A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09:24 AM 編輯

第10章:後庭花 十年心事十年燈(四)

    的確,她根本不算是慕容沖的什麼人,也很少去仔細考慮這個問題。如何幫助慕容沖復仇雪恨,或者說,如何讓慕容沖真正開心起來,才是她考慮得最多的事。

    模糊間,她還是能明白,只有慕容沖從那種仇恨和恥辱中解脫出來,她才有未來,或者說,慕容沖才有未來。

    從十年前慕容沖將她從泥濘中抱起,他們的未來,便已註定鈕結於一處。

    楊定再不知自己哪句話得罪了這位宛若畫中人的女子,他拈過一朵恰從他眼瞼處飄過的桂花,嗅了一嗅,又笑道:“姑娘手中的劍,是魏文帝曹丕命人所鑄的流彩寶劍?”

    碧落微有詫異,問道:“你怎麼認識?”

    這把流彩劍和慕容沖的飛景劍,本是故燕宮中之物,燕滅後為秦王所有。因慕容沖素來習武,秦王便將這兩把劍賜給了慕容沖,慕容沖又將其中一把送給了碧落。

    流彩與飛景,俱是三國魏文帝令人所築的絕世好劍,外形極相似,以美玉和犀角裝飾,只不過慕容沖的飛景劍飾的是翡翠,而碧落的流彩劍則鑲了塊光潔無瑕的羊脂玉。因二把劍一看便是一對兒,碧落極是喜愛,素常絕不離身。

    只是,這兩把劍,先在鄴城的燕宮,隨後密藏于長安的秦宮,以楊定的年紀經歷,又怎會認得?

    “我聰明啊!”楊定笑得更開心了:“姑娘一雙眼睛會說話,把我想知道的都告訴我了!”

    碧落也不知他到底是信口恭維,還是天生輕浮,瞪了他一眼,只覺他一雙明亮如寶珠的眸子,狡黠和得意也如水晶般透明地浮現,卻瞧不出惡意來,心下雖是奇怪,卻也不想給慕容沖惹事,隨口敷衍道:“哦,楊公子說笑了,我還有事,公子請自便吧!”

    轉過身去,竟不再理會他,轉身就要離去。

    這楊定生性豁達爽朗,見這少女身手不俗,容色清麗,對他卻是懶懶的,故而出言相戲,見她離去,頓時無趣,又高聲笑道:“姑娘,你練劍倒是用功,不過似乎練得並不得法,破綻很多呢!”

    碧落不由站住。

    她雖是女子,力氣不如男子,但自來練功刻苦,便是慕容沖身畔的護衛,也大多敵不過她,加之自來給慕容沖疼惜照顧著,本就有著幾分驕傲,除了慕容沖,再不曾將旁人看上眼過;劍道方面,自然也頗是自負。

    楊定見她站定,嘻嘻笑道:“不信麼?我們來比劃了試試!”

    他說著,已將腰中佩劍取出,向碧落晃了一晃。

    犀牛皮的劍鞘,鑲金錯玉;水熒熒的劍鋒,清光四射…

    竟是和碧落手中一模一樣的寶劍!

    碧落猛地跳了起來,一挑那宛若遠山的秀眉,驀地拔出劍來,喝道:“小賊,你偷我沖哥的寶劍!”

    能和流彩劍一模一樣的寶劍,自然只有慕容沖那柄飛景劍了。卻不知慕容沖如此心思縝密細緻的人,怎會將隨身寶劍給人偷了?

    眼見碧落反轉身子,如一枚天青色的蝴蝶,翩然飛起,揚過一道如水般的劍光,迅捷刺向自己,楊定顯然有些出乎意料,一面淩亂地抵擋著,一面手舞足蹈地亂叫:“喂,喂,姑娘,我只是開玩笑,開玩笑而已…”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10:31 A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09:25 AM 編輯

第11章:後庭花 十年心事十年燈(五)

    “扔下寶劍!”碧落惱火地叫道。

    在平陽太守府,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,讓這人把慕容沖的寶劍給盜去了,那才是丟人丟到家了,她碧落也別想著並肩作戰恢復什麼大燕河山,自己拿根繩子吊死算了!

    更讓她惱火的是,她發現這個“小賊”功夫著實不賴,眼見他抵擋的招式亂七八糟,隨時隨地都岌岌可危,偏又能在最後關頭化險為夷,還保持了他的嘻皮笑臉。

    “喂,姑娘,你別發火啊!呵,你笑起來比發火好看多了!”楊定抽空還擊兩下,口中嘻笑,卻也覺這女子劍術真的不凡,若是不用上幾分力道,根本脫不了身。

    碧落連出許多招,猶不能取勝,心下不耐煩,高聲叫喚附近的侍衛道:“來人!快來人!”

    楊定不由叫苦:“姑娘,是英雄就該單打獨鬥啊!”

    碧落惱道:“我不是英雄,我是女子!”

    楊定笑道:“怪不得古人說呢,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!”

    碧落一直與優雅沉著的慕容沖為伴,身份特殊,武功又高,素來為部眾敬重,再想不出天下有這等嘻笑不羈的人來,只因猜度不出這人的來意,眼見他可能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,一意只要喚來眾人相幫,先將慕容沖的寶劍搶下來再說。

    楊定眼見四處果然奔來十數名侍衛,向碧落身後張望著,高聲叫道:“慕容公子,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麼?”

    碧落忙回頭看時,卻是空無一人,才知中計;忙轉過身準備應付偷襲時,只聽“嗡”地一聲,楊定手中的寶劍已經飛出,晃悠悠插在自己跟前的草地上。

    “唉,就是要我的寶劍麼?拱手寶劍,以搏美人一笑,也是不妨啊!”楊定負了手,寬寬的袖子直垂下來,清俊的面龐笑意蓬勃,暖暖若春。

    碧落見他那麼自覺放棄了寶劍,倒也詫異,當下依舊握了劍,逼住楊定,然後上前,拔出了那把寶劍。

    劍才到手,她的臉色已有些古怪。

    而楊定卻依舊站到刺槐下,抱著肩,溫和望著碧落,笑得有些意味深長。

    碧落與慕容沖朝夕相處,一起練功,對飛景寶劍的外觀手感都是十分熟悉;但這把寶劍,乍看的確和飛景劍一模一樣,可細細瞧去,那色澤紋理分明有著細微的差別,其中最明顯的,飛景劍柄上,鑲著翡翠,而這柄劍上,鑲的是瑪瑙。

    “這…不是飛景劍?”碧落吃吃說著,滿懷疑惑。

    楊定笑顏大展:“我什麼時候說過這是飛景劍?這是我的華鋌寶劍啊!”

    華鋌?

    “怎麼可能!”碧落叫了起來:“這是古劍,不該只有一對麼?”

    “不是一對,是三柄!”楊定樂呵呵道:“魏文帝的《典論》上記載得清楚,當時共築了三柄寶劍,一曰飛景,二曰流彩,三曰華鋌。我這把,就是華鋌劍。”

    “華鋌…”碧落念叨著這個陌生的劍名,心裏忽然有些失落。

    飛景和流彩居然不是一對。

    卻不知慕容沖知不知道?竟從來不曾提過。

    或者,是懶得提,覺得沒必要?

    =======================

    注:飛景、流彩、華鋌三劍,出自曹丕《典論》:“選茲良金,命彼國工,精而煉之,至於百辟,以為三劍:一曰飛景,二曰流彩,三曰華鋌。俱長四尺二寸,重一斤十有五兩,淬以清漳,勵以,飾以文玉,表以通犀。”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10:32 A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09:25 AM 編輯

第12章:後庭花 十年心事十年燈(六)

    “華鋌劍,原來也是燕宮的?”碧落惘然問道。

    楊定坦然道:“可不是麼!天王陛下將飛景、流彩賜給了你家慕容公子,後來又將華鋌賜給了我們北史大人。可咱們那位大人不喜歡華鋌劍,卻喜歡上了天王賜給我的赤宵劍,跟我交換了一下。”

    楊定口中的天王,自然指的是秦王苻堅。

    若論起苻堅雄據北方,早比之前稱帝的那些成漢、後趙、前燕等國的版圖不知擴大了多少,但他的國主之位,是在長兄苻法的説明下,殺了不得人心的堂兄奪來的,因此去了帝號,自稱“大秦天王”,大秦國中的皇親高官,也從不封王,只封公侯。

    秦王將華鋌賜給北地長史慕容泓,只怕多半是因為已將另兩把魏文帝所鑄的寶劍賜給了慕容沖的緣故,有心將這三把本屬故燕之東西,通過另一種方式還給慕容氏,以示君上恩典。

    卻不知,慕容泓為什麼不要和弟弟一樣的寶劍,卻去要那什麼赤宵劍?

    碧落本來覺得自己認錯了寶劍,把好人當了賊拿,頗有幾分內疚,可聽楊定口中,對苻堅頗是敬重,心下又是鄙夷。這人對亡了自己國家的秦王如此奴顏婢膝,未免失了熱血男子的英雄氣概,何況這人似乎也沒有貴族之後應有的高貴優雅,更是小看了幾分。

    當下命了圍上來的侍從退下,自己將華鋌寶劍托起,送到楊定跟前,也不道歉,只淡淡說道:“得罪了!”

    楊定也不以為意,笑著接了劍,依舊佩了,說道:“真沒想到,在下居然有幸佩到和姑娘一樣的寶劍,實在幸甚,幸甚!”

    碧落哼了一聲,也不理他的胡說八道,卻終於想起了史書上提到過的佚事:“赤宵劍?是不是漢高祖劉邦斬蛇起首的那把劍?”

    魏文帝的《典論》她不感興趣,但慕容沖志在天下,她跟在身後,自然對這些開國皇帝的佚事多有瞭解。

    楊定依然抱著肩,倚著樹,不屑般笑道:“劉邦起事到現在,已經隔了五六百年了,誰知是真劍假劍?我瞧著那劍也尋常,遠不及這把用著順手呢!”

    這人被碧落幾番冷落誤會,卻是笑容不改,襯著他杏子黃的衣衫,連落葉輕舞,都似多了幾分婀娜之姿。

    碧落卻懶得多看他一眼,心中只暗想著,只要慕容沖的劍和她的像一對兒就成,旁的劍在誰手裏,應該也沒什麼重要。

    算算他和高蓋談的時間已經夠長了,差不多該結束了,心中牽掛,遂略欠了欠身,說道:“楊公子請自便吧!小女子還有事,不奉陪了!”

    楊定站在刺槐樹下,眼看她揚長而去,忙高聲問道:“姑娘,你叫什麼名字?”

    碧落明明聽見,只想著他也有柄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劍,心下便老不舒服,再也懶得回答一句了。

    楊定想著這場莫名其妙的打架,自己搖頭笑了一笑,眼見此處甚是空闊,遂也拿了華鋌劍,屏聲靜氣,揚劍而舞。

    劍在手,他那略顯輕浮的笑容頓時收了,眉宇間便現出種草原奔馬般的灑脫不羈來。

    仇池楊氏的後裔,本當是天下最縱肆豪爽的英武男兒。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10:33 A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09:25 AM 編輯

第13章:桂枝秋 西風紅葉汾江冷(一)

    碧落去探慕容沖時,卻見他還和高蓋在書房中密談,只得悶悶離去,轉而到慕容沖房中為他整理房間。

    十年相處,慕容沖自是沒有當她是下人看待,甚至專門遣了一名侍女服侍她,可慕容沖的飲食起居,點點滴滴,還是由她親自過問打點,慕容沖似也早就習慣了她的照顧,偶爾令她出去辦事,回來後她總聽得侍女悄悄告訴她,公子依舊如她在身畔一般,一天好多次地叫著,碧落,倒茶;碧落,磨墨,碧落,我們去練劍…

    總要等發現是別的侍女在一旁侍奉,方才記得,碧落被他遣出去辦事了。

    府中下人,早將她視作女主人。

    雖然慕容沖從未有過表白,也從不曾說過娶妻納妾的話來,碧落也相信,自己在慕容沖心中,必定是特別的。

    背負了太多的家國之恥,慕容沖素常溫雅的笑容背後,隱藏了太多的心事,常讓碧落看不清,看不透,即便近在咫尺,也有種抓不住的忐忑。

    當有一天,他為自己報了仇,滌盡家國之辱,必定可以露出純淨無憂的溫暖微笑,向碧落舒展他的雙臂吧?

    純淨無憂的溫暖微笑…

    碧落想起了楊定的笑容。

    那個年輕男子,真是個愛笑的人,即便給碧落誤會了,還能從頭到尾都保持著那樣燦爛如陽光般的笑容,實在不像亡國之君的子孫。

    報仇雪恥後,慕容沖應該也能那樣笑著,優雅雍容,並且溫暖明澈…

    碧落想著,將幾枝新鮮的菊花,供到幾上的刻蟲魚花紋的陶罐中,嗅了嗅那迅速蔓延開的清澀香氣,無意瞥一眼身旁的銅鏡,已見著自己的面龐。

    雖是色若梨花,卻浮了一層清淺溫柔笑意,如同一枝白蓮,媚而不妖,連夜一樣黑的眸子,也閃出了星星點點接近璀璨的光芒。

    那種光芒,叫希望。

    前途雖是曲折,甚至緲茫,但至少,他們有彼此可依。

    於是,碧落的笑意,愈來愈深,一對梨渦深深陷下,縱然不施粉黛,也是容色妍麗,風華傾世了。

    慕容沖和高蓋談至夜幕降臨,方才出了書房,神情雖然保持著恬淡,黑眸中卻隱忍了幾許的黯淡和疲乏。

    因知道苻暉一兩日要來,高蓋連夜便離開了平陽。

    碧落陪著慕容沖送到二門外,看著楊定吹著口哨,向慕容沖揮了手,又友好地向碧落揮了揮手,方才含了笑,步履輕快地隨了高蓋而去。

    “那人似乎認得你?”慕容沖微微皺眉。

    “方才在院裏見過了,說是高蓋的義子,仇池楊定。”碧落自然不想他為那些閒事操心,笑著回答了,方才小心問道:“沖哥,出什麼事了麼?”

    “沒什麼。”慕容沖揮揮手,轉身回到臥房,卻叫人送了一壺酒來,坐在榻上,一尊接著一尊,緩慢卻不間斷地喝著。

    碧落侍立一旁,看著這男子的眼眸越來越幽黑,眼圈卻越來越紅,不由得手足無措:“沖哥…到底,發生了什麼事?”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10:34 A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09:26 AM 編輯

第14章:桂枝秋 西風紅葉汾江冷(二)

    心底再痛再傷,慕容沖從來都不肯輕易流露出半絲的脆弱,優雅寧和的得體笑容,永遠將所有的心事成功地掩埋著,幾乎讓所有人都覺得,他只是個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落難皇族,早已習慣了隨遇而安,徒長了一副俊美出眾的樣貌罷了。

    慕容沖再倒酒,酒壺已空。

    而臥房之中,清淡的菊花氣息,已是濃重沉鬱的酒味覆蓋。

    他歎口氣,伏到了幾上撐住了頭,低聲道:“碧落,知道麼?我們很難有機會,很難有機會…如今的大秦,如今的大秦天王苻堅…”

    碧落顫了顫嘴唇,將慕容沖柔順垂下的黑髮撫到他的肩後,感覺慕容沖的骨骼,握中手中似乎更加硌手了,不由鼻中一酸,柔聲回答:“只要等,總會有機會。”

    “可四哥說他不願意等,他想創造機會。”慕容沖失神地盯著地上青磚,白玉般的面龐泛著微微的青色:“我也不願意等。十年了,還不夠麼?還不夠麼?”

    遙遠到無望的等待,的確,太可怕了…

    碧落忙著端了濃茶來,送到慕容沖跟前,窺著他臉色,低聲道:“四公子…想著好法子了麼?”

    慕容沖“嗤”地一聲冷笑:“他們的好法子…和十三年前一般無二。…想我設法去長安任職,好接近苻堅呢…又想犧牲我,打量我還是那個由他們擺佈的十二歲孩童麼?把我踩到腳底,去成就他們的復國夢想,他們做夢!做夢!”

    慕容沖猛地將幾上杯盞推到地上,那樣俊雅地一笑,雖是男子,卻是傾國傾城,明豔無雙;可眼底,是如黑夜一樣的絕望,和悲哀,在沉醉以後,那樣明晰地凸現出來。

    他容貌俊秀,便該他犧牲麼?

    一次,又一次。

    慕容沖對著眼前虛幻的兄長叔父們嗤之以鼻,然後頭一歪,已在榻上睡著了。

    好久,碧落才敢去扶起他,默默將他抱在懷裏,輕輕地問:“沖哥,沖哥,我該怎樣,才能幫到你?”

    她還想笑,笑著去撫慰她相依相伴的心上人,可她溫柔望向慕容沖時,眸中卻不由地蒙了層水霧,慢慢凝結,滴落。

    滴落在慕容沖那俊美到無瑕的如玉面龐。

    窗外,是大片的菊花,欺霜傲雪,香飄庭院。

    可冬日來臨時,它們照樣抵不住冰刀雪劍,萎黃枯乾,無法挽留片時的旖旎風采。

    慕容沖醒來時,已經是第二日的清晨了。

    按著宿醉未醒依然疼痛著的頭部,他撐起身體坐起來。

    從小,他的酒量並不小,但從十二歲起,他已經很少喝酒。

    他已記不得,他有多久不敢喝醉了,生怕夢中說出一句兩句不該說的話,招來自己或宗親們的殺身大禍。

    側過臉,已看到了碧落。

    她坐在茵席上,伏於床頭,緊靠著自己的枕畔,如緞的青絲,一直鋪展到自己手邊,卻是睡著了。她睡得並不踏實,濃密的睫毛覆蓋的肌膚上,依約可見淡青的眼圈。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10:34 A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09:27 AM 編輯

第15章:桂枝秋 西風紅葉汾江冷(三)

    空氣中,尚有殘存的酒味和酸腐氣息;低頭看自己的小衣,已換了一套整潔的,尚有龍涎香芬郁的清香。

    難道昨天他嘔吐了?是碧落徹夜不眠,這樣細緻地照顧著自己?

    他也只有在碧落跟前,才敢這樣放肆地沉醉,說著平日絕對不敢吐露的心事吧?

    而碧落,也只有在睡夢裏,才記得收起自己那些看來燦爛無憂的笑容,露出如慕容沖一般深藏的憂愁來。

    如果碧落沒有遇到他,如今過得會不會快樂很多?

    縱橫草原的大燕鐵騎,鮮卑慕容的刻骨屈辱,和她其實並沒什麼關係;自幼和奶娘在外流浪,然後被人拐賣,她甚至連自己是哪族人都不清楚。

    “碧落…”慕容沖低低呼喚了一聲,卻絕不打算將她吵醒。

    他披衣起床,將一件雪裘輕輕披到碧落身上。

    可碧落身體一顫,立刻抬起了頭,本來迷蒙的眼神在瞬間恢復了清亮:“沖哥,你醒了?我給你倒茶去。”

    “不用了。”慕容沖也坐到那塊茵席上,握了碧落的手,微笑著柔聲道:“昨晚,又讓你辛苦了!”

    碧落微笑搖頭:“沒有,昨天沖哥睡得很沉。我只是怕你半夜裏醒了口渴,所以守了一會兒,竟睡著了,真是沒用。”

    慕容沖清淡一笑,也不揭開她那善意的謊言,只是將投向窗外透入的微微晨曦,出了片刻神,才輕聲道:“秦國越來越強大,想對付苻堅,也就越來越困難了。”

    碧落剛從睡夢中清醒,除了慕容沖略顯憔悴的面龐,旁的事情聽來,居然都有幾分猶在夢中的錯覺。她抿唇微笑著,如昨日一般地勸慰道:“我們慢慢等著,一定會有機會。”

    慕容沖回身盯住碧落,眸光很尖銳:“十年,我已等夠了!他還好好地活著,君臨天下,俯視蒼生,志得意滿,將我們的性命攥於手中!”

    碧落再不知他有何打算,只怕說得多了,更惹他不悅,遂只低了頭,握著慕容沖的手,用自己手上可憐的溫度,去溫暖眼前的男子。

    慕容沖的手指雖是纖長雅潔,卻並不光滑,手掌中有疊疊的厚繭,就如碧落自己一般,正是蟄伏多年苦苦修習劍法的見證。

    將後背倚著床榻,慕容沖的神情帶了幾分空茫,輕歎道:“北方已是苻氏的天下,不論是鮮卑慕容,羌人姚氏,還是涼州張氏,仇池楊氏,縱是萬分不服,也不敢與苻堅為敵。這天下,能動搖前秦地位的,也許,只有苻堅自己了。”

    “苻堅自己?”碧落茫然。

    天下大勢,本不是她所感興趣的。只為慕容沖每時每刻都關注著各方勢力的動態,她才也跟著瞭解了很多本不該是女子所該瞭解的百變政局。

    “是,他自己,他自己的野心。”慕容沖嘴角彎過一抹淺淺的弧度,很柔潤的弧度,但面龐的輪廓,卻越發得分明。“知道麼,苻堅是個很自信的人,如今百戰百勝,更該驕矜異常了。他這一生,最崇拜的人,就是漢武帝劉徹。因為劉徹有著最強大的帝國,連匈奴西域,都被他趕得遠遠的,或者向他俯首稱臣。如今,他同樣也派了人去征伐西域諸國,設置西域都護,正是希望走上漢武帝的道路。可惜,他還有個偏安江東的南朝晉國莫之奈何…”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10:35 A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09:27 AM 編輯

第16章:桂枝秋 西風紅葉汾江冷(四)

    秦皇漢武又如何?

    當年的鐵桶江山,幾百年的輪回過去,已不知換了多少次的帝王。這近百年來,北方更是頻頻動亂,各族首領各自割據稱王,你方唱罷我登場,一派支離破碎的景象,直到近年苻堅一統北方,才算安定了些。

    可苻堅縱是能成就秦皇漢武那樣的功績,終究又能逃得過那坯黃土麼?

    百年之後,誰又說得准,他的子孫,是否還能守住他的江山?

    碧落不想去推究那位大秦天王的心思,順了慕容沖的思路說道:“沖哥的意思,晉國是秦國的對手,如果晉國向秦國用兵,北方就會大亂?”

    慕容沖嘲諷一笑:“晉國?這群逃到江南的士族高門子弟,終日裏研究老莊,崇尚清談,敢無事向大秦用兵的,大約只有那個已經死去的大將軍桓溫了。”

    碧落總算悟了過來:“晉國無大將,所以秦王應該有心向晉國用兵?”

    慕容沖微瞇著眼,輕歎:“可惜,朝中群臣,莫不安於現狀,除了慕容氏和姚氏,都反對苻堅用兵。現在這時候,只要有人再堅定一下他用兵的信念,他一定會動手。”

    一統河山,正名天下,在青史上留下最燦爛的一筆,哪個霸主沒有這樣的野心?對於從小學習漢家文化的苻堅來說,氐人越是曾被視作胡蠻,他越想通過文治武功來顯示自己的無上地位吧?

    而這種站于至高點的帝王戰略,對於秦國朝臣來說,卻沒有太大吸引力。

    碧落猛地想起昨日所說兄長想犧牲他的話來,失聲道:“四公子不會想讓你去勸苻堅用兵罷?”

    慕容沖冷笑:“為何不會?他聽京中我那皇姐傳來的消息,說那苻堅甚是思念我,只是懼於流言,不願下旨召見而已;轉眼十月十八是他的生辰,若我親自前去道賀,他必定很是歡喜,趁機請求留在京城,然後找機會勸他一統天下成就令名,說不準他真會聽進我的話。”

    他口中這樣說著,抓握碧落的十指卻越攥越緊,渾然天成的優雅氣度雖是不改,可眸中的恨意和怨毒,已是無可掩抑。

    他從十年前離宮,就再也不曾去過長安。巍峨皇宮,紅磚金瓦,盤龍戲鳳,對旁人來是說富貴和權勢的象徵,對他來說,卻是最殘忍最屈辱的噩夢。紫宸宮裏的一磚一瓦,一枝一葉,都曾見證當年那個小小少年,在光鮮優雅的表像下,經受了多少個欲哭無淚的黑夜。

    “你不用去啊!”碧落由著慕容沖幾乎將自己的手抓出血痕來,有心想將他那些混帳宗親大罵一頓,一眼看到慕容沖眼底的傷恨,到底不忍,只是柔聲勸道:“慕容家還有你叔父和三哥在京城,還有你的姐姐清河公主,他們會勸苻堅用兵的。”

    “他們勸了,但苻堅未置可否;而清河,自我出宮後,就漸漸失寵了。有時兩三個月才能見著苻堅一面,大約也不敢去提這些軍國大事,自招嫌疑。”

    碧落蹙了眉,不做聲了。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10:36 A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09:28 AM 編輯

第17章:桂枝秋 西風紅葉汾江冷(五)

    這些事,慕容沖極少和她如此細談,原也輪不到她來置喙。她所能做到的,不過是照顧好慕容沖的飲食起居,聽他命令辦些力所能及的事而已。

    比如,刺殺林景德。

    披了衣,她扶起容色憔悴的慕容沖,叫人備洗漱之物,並準備早飯送來。

    當日苻暉的到來,已是意料之中。

    但他居然沒有進平陽太守府,而在直接召慕容沖到他泊在汾河邊的大船上去說話。

    慕容沖聞報,只得整了衣,令人駕了馬車,前去相見。

    碧落見他雖是不改素日的優雅從容,但眼底卻是異常的幽黑,憶及前日提到苻暉時他異樣的表情,自是不放心,遂著了男裝,佩了流彩劍,只作侍從,緊隨在他的身後。

    慕容沖沒有阻止,由著她上了車,在自己身側坐了,眼神縹緲地往窗外遠望了許久,忽然自語似的低聲道:“苻堅很喜歡黑眼睛的女子。”

    碧落心頭似給什麼抽了一下,忙大聲笑道:“咦,這話奇了,誰的眼珠不是黑色的?”

    慕容沖依然看向窗外,平靜地說道:“北方有些異族人,眼珠會是綠色或藍色的;秦國境內的人,乍一看,的確都是黑眼睛,但細細看去,大多是深褐色或淺褐色,很少有人會是純粹的黑眼珠,像黑夜一樣的顏色。”

    碧落只作沒聽到他的話,捏絞著自己衣帶,默默將臉別開去,盯著車廂頂部細細繪著的青青蘭草,似在欣賞著工匠精美的手藝,卻再忍不住心頭的砰砰亂跳。

    慕容沖的話,是什麼意思?

    她的眸子,的確幽黑如夜,是很罕見的接近純粹的黑。

    慕容沖終於沒說更多,甚至在下車時,他還輕輕拍了拍碧落緊繃著的身子,溫和地微微一笑。

    那一笑,如貴重的黑寶石迸綻著晶瑩明澈的輝芒,霎那便將碧落心頭堆積的陰霾,驅除得乾乾淨淨。

    她一定多心了。

    慕容沖,與她相依相伴十年的慕容沖,即便從不曾親口說過一句喜歡,她也敢斷定,他的心裏是有她的。

    他只是太專心於他自己的仇恨與家國大計,而不能俯下身去,仔細看一眼,一直守在身畔的那個紅顏知己。

    於是,她還了慕容沖一個笑容,暖若春陽,燦若春花,明媚無雙。

    那日天氣並不好,蒼山碧水,都灰濛濛地浮了層虛白。

    汾河邊,紅蓼花繁,黃蘆葉亂,一艘甚是豪華的高大樓船停泊在岸邊,翹簷如飛,朱木蘊光,雕了綿聯遊魚花紋;數串畫著水墨山水圖案的綾紗紅燈籠,正在江風中飄搖翻舞。

    葉落紛飛中,有鏗鏘的擊節聲,伴了男子沉鬱而激昂的歌聲隨風傳送:

    “秋風起兮白雲飛,草木黃落兮雁南歸。

    蘭有秀兮菊有芳,懷佳人兮不能忘。

    泛樓船兮濟汾河,橫中流兮揚素波,蕭鼓鳴兮發棹歌。

    歡樂極兮哀情多,少壯幾時兮奈老何!”

    正是當年漢武帝到汾陽祭祀後土,在汾河聞南征大捷時所作的《秋風辭》,雖是清麗流遠,卻不乏盛至頂點而樂極哀來的感慨;可即便那種感慨,也不過是帝王才擁有的志得意滿後的調劑。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10:37 A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09:29 AM 編輯

第18章:江如練 寒枝揀盡無處棲(一)

    眼前那男子的歌聲之中,更是覺不出流年易逝人生虛無的悲哀來。

    只因這男子,也方才二十出頭,容貌俊偉,鮮衣華服,舉止驕矜,行動之間,自然流露出一副出身高門的貴氣來,正是苻堅的愛子,平原公苻暉。

    “平陽太守慕容沖,拜見殿下!”慕容沖從從容容上前,如儀叩拜。

    碧落緊隨其後,跪拜下去,卻聽苻暉正揚聲和身畔擊節之人道:“楊定,本以為你這些年流落在外,定然俗了,不想倒也懂些音律。不過咱們氐人性情豪闊,重的是上馬殺敵,所向披靡,大是犯不著去學什麼琴笙鼓簫,弄得扭扭捏捏跟個娘兒似的,還讓人以為是以色事人的娼妓呢!”

    這樣明顯別有所指的話語,就差點沒指著慕容沖鼻子大聲譏嘲,譏嘲他不過是天王身邊最下賤的枕邊孌童而已…

    碧落不知苻暉當年與慕容沖有怎樣的過節,以致這樣當面羞辱,不由擔憂地望著慕容沖跪于前方的身影。但慕容沖並不見有任何異樣,只是肩背彎曲,似有些僵硬。

    這時只聞一個熟悉的聲音笑著回答:“天王富有天下,崇尚漢學,既愛咱們氐人的大韶樂,也愛江東的白紵舞,楊定稟承天王訓示,一面苦學武藝,不敢忘本,一面也對韻律一道多有涉獵。—殿下一曲《秋風辭》,字正腔圓,深得三昧,想來殿下也曾用心鑽研過漢人詩樂,才能如此文武全才,天下罕見吧?”

    碧落抬頭看時,正是當日隨高蓋一起來過平陽的楊定,卻不知怎的又跟隨到了苻暉身邊,此時正一邊妙語解圍,一邊含笑望著慕容沖和自己,灑脫之中,隱隱可見一抹憐憫和擔憂。

    他雖也是家國盡喪,可到底也算是氐人吧,苻暉待他,顯然要溫和許多。當下聞言,已和顏悅色道:“嗯,不愧仇池楊氏後人,果然有見地。怪不得父皇特地召你進京,想委以重任呢!”

    楊定微笑,取了擊棍,有一聲沒一聲地散亂敲著,看苻暉只是端了茶坐在一旁緩緩喝著,對久跪的慕容沖及從人視若無睹,只得提醒道:“殿下,平陽太守,已迎侯多時了!”

    苻暉仿若剛剛才看到慕容沖,站起身來,失笑道:“可不是麼?這可是當年大燕的中山王啊!更是我父王在懷裏抱了三年的鳳皇兒,怎可久跪?”

    他轉頭喝令身畔從人:“還不去扶起我們的鳳皇兒呢!若是跪壞了他,父王可饒不了你們!”

    慕容沖小名鳳皇,素來只有親密至親方才如此喚他。他獨處平陽,已不知多少時日未與宗親相見,更沒人敢用小名相呼,如今由苻暉喚出,言辭之中,卻已是極盡羞辱,饒是他性情隱忍,涵養非常,此時那白皙的面龐,也不由泛起了紅潮。

    碧落心中恨怒,只覺再也無法忍耐,正要站起說話時,忽覺衣襟被慕容沖一拉,抬頭看時,只見慕容沖已順勢立起身來,唇角彎一抹優雅得體的笑紋,恭敬道:“謝殿下!”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10:38 A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09:29 AM 編輯

第19章:江如練 寒枝揀盡無處棲(二)

    千般不悅,萬樣屈辱,都似在他恬淡寧謐的一聲道謝中,如流雲四散,半點不露聲色。

    苻暉見慕容沖這般低聲下氣,倒也無可奈何,遂令人賜了坐,閑問了幾句平陽近況,忽話題一轉,似笑非笑望向慕容沖:“鳳皇,雍州與平陽相處頗近,王皮謀反之事,你事先不曾發現過甚麼跡象麼?”

    慕容沖斂袖垂首,從容而答:“下官才識有限,身為平陽父母官,已覺甚是吃力,以致不能顧及周邊城郡,這是下官之過。下官回府後,一定上表向天王領罪!”

    “少給我假惺惺的!”苻暉立起身來,“啪”地一聲,將青瓷茶盞擲碎在甲板下,琥珀色的眼睛已不掩怒意:“誰不知道,父王素來英明,獨被你們這些外族人的巧言令色迷了心智,才對你們大加寵用!你上表領什麼罪?大約又是想告我一狀,讓我領受一頓鞭子吧?”

    慕容沖神色微變,努力維持著一絲笑意,又在一旁跪下,將頭深深磕了下去,低聲道:“下官不敢。”

    苻暉揚起一腳,已踹在慕容沖胸前,冷笑道:“白虜賤奴!這天下,還有你不敢的事麼?只怕連翻天你都敢!”

    因鮮卑人大多皮膚白皙,因而對鮮卑慕容不滿的秦國臣民,常呼之為“白虜”,但敢當面如此羞辱昔日大燕皇子的,倒也不多。

    慕容沖給踹了一腳,悶哼了一聲,便已仆倒地上,眼瞼深深垂下,強掩著極淩厲跳躍的著光芒,卻忍不住喉中上湧的腥味,“嗤”地吐出了一口鮮血,在秋日裏萎黃的青草上跳躍。

    碧落大驚,再也顧不得,徑撲上前,扶住慕容沖,叫了聲“沖哥”,已按住寶劍,狠狠瞪住苻暉。

    苻暉定睛將碧落一看,已呵呵笑了起來:“到底不愧是傾國傾城的鳳皇兒,連身邊的侍從也漂亮得跟女人一樣!難道你當孌童當上癮,開始帶徒兒了不成?”

    碧落氣怒之急,正要拔劍而起時,慕容沖的右手忽然斜次裏伸出,迅速將她拔劍的手按住,有力地將寶劍生生給按了回去,同時飛快瞟了她一眼。

    蒼白卻絕美的面龐,一抹苦澀,一抹擔憂,一抹警告,還有一抹欲語還休的猶豫。

    碧落忽而心軟,無力垂下手,而心口中,已似給人千針萬針輪番紮刺般疼痛著。

    她一向知道慕容沖曾在秦宮中受盡委屈,可親眼看到這樣的委屈,又是兩回事。

    連她都不可忍,想要仗劍反抗,那麼,分明有著一身極高武功的慕容沖,他又在用什麼樣的意志在忍耐著?

    忍耐了一天又一天,一年又一年!

    慕容沖依舊垂著眸,正待說話時,苻暉身畔一名隨從忽然俯下身來,湊到苻暉耳邊低語了幾句,一雙眼睛,卻望著碧落,頗似有猜忌之色。

    苻暉立時收去了戲謔淩辱之色,立起身來,走到碧落跟前,琥珀色的眸子如釘子般尖銳,牢牢釘在碧落身上,然後緩緩吐字:“你,前段時間去了雍州?”

    碧落手心立刻沁出汗來。

    她忽然想起了,她似乎見過那名隨從。

    那隨從,正是吏部侍郎林景德的侍衛之一。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10:39 A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09:29 AM 編輯

第20章:江如練 寒枝揀盡無處棲(三)

    當日她雖是蒙面行事,又利用了早年受過慕容氏大恩的石絳珠為掩護,但離去時身形還是讓那些侍衛見過,此時再次相見,想必看來眼熟,又疑心著慕容沖,便有些疑惑了。

    慕容沖面不改色,迅速代碧落回答:“她自幼隨在我身邊,八年來不曾離開過平陽半步。”

    苻暉輕笑:“鳳皇兒,我有問你麼?你很緊張?”

    慕容沖從容微笑:“她生性淘氣,不解世事,下官怕她一時衝動,出言不遜,讓殿下難堪。”

    苻暉伸出手來,就去撫摸碧落的臉龐:“是麼?我倒想看看,她怎麼個出言不遜法!或者,她怎麼個武藝絕世,竟能林景德也能殺害!”

    他的手在碧落臉龐劃過,碧落只覺似有道毛毛蟲在臉上爬動一般,再也忍耐不住,猛地退後,拿了劍就揮向苻暉的手掌,口中已喝道:“滾!”

    苻暉雖是王子,但出身於動亂年代,十幾歲便是統領大軍四處征伐,一身武功自是不可小覷,此時眼見劍風掃過,立刻縮手避去,心下已然大怒,正要令人將她拿下時,身畔一道黃影飄過,伴著一道劍光,飛快劃向碧落。

    碧落看那劍光來得快,忙去抵擋時,身畔慕容沖喝道:“碧落,不得無禮!”

    碧落心下一彷徨,劍勢去得就慢了,立時不敵,只聞那人輕笑一聲,劍鋒上挑,已將她的武冠擊落,高聲道:“快向平原公認罪,否則我可就徑取你首級了!”

    武冠飄落,一頭烏亮青絲,頓時如水流散下來。

    碧落大睜著雙眼,驚慌無措地站立當場,對著一群目瞪口呆的男子,再不知該不該繼續揚劍了。

    而方才將她的武冠打落的男子,正是楊定。

    他正若無其事地站在苻暉身旁,笑得雙眼彎彎,如同月牙一般:“三殿下,是個小美人啊!武功也稀鬆平常得很。”

    苻暉乍見了這女子散下發來,只覺如在夜間突然見著一枚光華明耀的寶珠一般,一時炫目得直要瞇起眼來,直到楊定無意似的碰了碰他的手臂,才回過神來,轉向慕容沖,厲聲道:“怎麼回事?”

    碧落也正盯向慕容沖,心下忐忑不已,只是不斷地自問:“我給他添麻煩了麼?我給他添麻煩了麼?”

    他本就那麼苦,那麼累!

    慕容沖並沒有看碧落,他安然地望著步步緊迫而來的苻暉,微笑:“稟殿下,這位碧落姑娘,是下官的義妹。因練過幾日武功,常隨在下官身畔,又景仰天家風采,故而今日改妝陪了下官前來拜見殿下。”

    “碧落?”苻暉喃喃念著這個名字,琥珀色的眸子,不住地在碧落面龐上徜徉留連,驚豔之色,始終不曾褪盡。

    碧落只覺那目光似帶了火星一般,又燙又辣,再想不透這人打了什麼主意,不由畏懼起來,忽瞥到抱肩站在一旁的楊定,正微笑著望著她,唇形微動。

    縱是碧落反應遲鈍,也能辨識得出,他也正吐著兩個字的口形:碧落。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10:39 A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09:30 AM 編輯

第21章:江如練 寒枝揀盡無處棲(四)

    他那微帶得意的神情分明再說:“呵,這不是知道你名字了?”

    碧落更是惱怒,只不敢發作,悄悄地挪一挪身子,去牽慕容沖的衣襟。

    慕容沖回過頭來,已一眼見到了碧落眼底的惶然和驚懼,幽黑的眸子暗了一暗,似本就不明的星子,又被一層陰影掩住,幾乎看不清其中的光芒。

    —— 哪怕原本是如北極紫薇那般明亮耀眼的星辰!

    那層憂傷到絕望的陰影,忽然之間就將碧落的心給揪住,緊張得脊背上一層冷意直沖上腦門,連手腳都緊繃到無法動彈。

    但見慕容沖拉過她,再度向苻暉跪了,從容解釋:“稟殿下,冬月廿六,便是天王陛下生辰。因下官想著,陛下後宮之中,張夫人身懷六甲,蔡夫人身體素弱,天王身畔,如能多個知疼著熱的女子侍奉,只怕會省心許多,因此有意將碧落奉獻給天王,以賀天王生辰,也表下官的一片忠心。”

    碧落一時似呼吸都止住了,驚駭地盯向慕容沖。不知不覺間,她的十指,已深深紮入青草地中。

    而苻暉已攥了拳,似隨時準備一拳擊到慕容沖臉上,嗓門更是高亢淩厲:“你說什麼?你自己沒伺侯夠,你姐姐又色衰失寵,所以準備再弄個妹妹入宮去?你們鮮卑慕容…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,還真的無所不用其極,真不要臉!”

    慕容沖筆直跪著,對著苻暉的破口大駡,竟是眼觀鼻,鼻觀心,仿若沒有聽到他的侮辱一般。

    苻暉罵了一陣,到底沒敢當了眾人將拳頭砸到慕容沖臉上,轉身回到自己座位上,扶案坐了,冷笑問道:“那麼,假如我要這個女子呢,你是否打算將他送給我,也好拉攏一下我呢?”

    他挑釁地盯著慕容沖,尖銳如刀的眼神,幾乎要將慕容沖俊秀的面龐挖出一塊肉來。

    慕容沖淡淡一笑,微一低頭,道:“碧落如蒙殿下抬愛,自然是她的福氣。只是前日下官已上表和天王陛下言明此事,殿下若是看得上她,只怕得去天王說一聲。天王素來疼惜陛下,想來一定是肯的。”

    苻暉曬笑一聲:“自然…會答應的!你慕容沖的妹子麼,我可感興趣得很!話說這慕容一族,還真出美人兒,男男女女,都是花兒般的人物,不容錯過哦!”

    望著面色慘白的碧落,他又笑了起來:“既然早晚你要將她送入京去,不如就由我順路帶回去吧!也免了太守大人派使者一路奔波,又得經過雍州境內,不小心給那些不長眼的官兵當賊拿了,可不就糟了?”

    碧落用力地吸一口氣,高聲道:“不!我不跟你去!”

    她盯住慕容沖筆直到僵硬的背脊,用力地咬住唇,卻覺臉上忽地一熱,拿了袖子一擦,卻是淚水已滴落下來。

    慕容沖沒有回頭看她一眼,卻在苻暉瞇眼欲要發怒的瞬間,迅捷回答:“碧落的意思,是希望回去收拾一下行裝,和親友們告別了,再隨殿下前去長安。”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10:40 A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09:30 AM 編輯

第22章:江如練 寒枝揀盡無處棲(五)

    苻暉用食指叩著櫸木的條案,半笑半嘲:“你在平陽,還有什麼至親好友麼?算了吧,你瞧這麼個嬌滴滴的美人兒,再隨了你奔來奔去,豈不是累得慌?我明天早上就起程回長安了,也沒空等你慢慢收拾告別去。你這就回去為你妹子收拾了,即刻讓人將行裝送來吧!你這妹子麼…就留在這裏,本公自然會好好照顧著,安然送到父王身邊。”

    慕容沖好長一段時間沒有說話,一貫優雅從容的面龐僵如鐵石,連瞳孔深處,也是如墨汁般的黑暗無邊。

    苻暉饒有興趣地望著他,已微有得意之色浮出。

    慕容沖這般謹慎的人物,肯將這女子帶出,足以證明她在他心中的地位絕對不低;而這女子的神情更是清楚明白地告訴在場的每一個人,她恐怕沒將這個容貌傾國的義兄真的當成兄長。

    慕容沖的魅力連苻堅那樣的男子都抵抗不了,何況與他朝夕相處的女子!

    只是,為什麼他想到這女子也為慕容衝動心時,心裏惱怒得厲害?

    這麼個金玉其表敗絮其中的無用鼠輩,哪里配得到這女子的喜愛,又哪里配得到他父親苻堅那樣的寵縱,甚至至今還對他念念不忘?

    想當年,苻堅為著寵愛陪伴慕容沖,居然連他這個愛子都棄之腦後,讓他心頭的嫉恨,如野草般日日萌芽,成長,直至忍不住向慕容衝動了手,最後卻結結實實領了苻堅好一頓鞭子。

    為了一個白虜賤奴,讓他這位嫡親的愛子受了鞭刑!

    簡直是畢生之恥!

    天色越發陰了,大片大片鉛色的烏雲籠住蒼山與汾河,連碧清的河水都漸漸泛起黯沉的死氣,萎黃的蘆葉葦花,在風中瑟瑟抖著,忽而飄落幾片,在水面上隨風浮沉,再不知會飄向何方。

    幾滴雨重重地滴落,啪啪地斜打在樓船上,又打到眾人的臉龐上。

    河中,漸漸布起無數的雨窩,越來越密集。

    苻暉立起身來,縱聲長笑:“慕容沖,天不留客啊!趁著雨還沒大,趕快回去收拾吧!”

    他斜睨一眼那仿若禁不起風雨,半伏於地上的碧落,笑道:“來人,把碧落姑娘迎進艙裏去,可別淋壞了,日後不好見父王!”

    “是,下官…告退!”慕容沖緩緩回答,滿是雨水的臉色白中泛青,連唇邊都似失去了血色,但進退之間,依舊有禮有節,不改風華。

    眼見有人過來相扶,又見慕容沖低了頭,竟轉身欲走,碧落再也忍不住,失聲高喊:“沖哥!沖哥!”

    他竟要丟開她麼?他竟要丟開她麼?

    碧落胡亂用袖子擦著臉,再也分辨不出,滿臉的,到底是雨水,還是淚水。

    慕容沖終於抬起頭來,與碧落對視。

    而碧落本有千言萬語,卻在望到慕容沖的眼睛後,只是顫著發白的嘴唇,一個字也說不出來。

    那是什麼樣的眼睛哦!

    縱然是漆黑如夜,那夜空中至少還該有些星子的微芒;可慕容沖的眸中,除了黑暗,還是黑暗,那種沉鬱的黑暗,如無底洞一般,幾乎要將任何一個看向他的人吸入其中,不得超生。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10:41 A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09:30 AM 編輯

第23章:江如練 寒枝揀盡無處棲(六)

    “我會去長安…見你!”他一字一頓,如鋼珠般向外跳彈著字句,然後,驟然將雙眼閉起,快速與碧落擦肩而過。

    擦肩而過。

    雨更大了,淋透了碧落黑髮和衣衫,也淋透了慕容沖的黑髮和衣衫。

    他那雨中的身影,再也無法如以前那般素衣飄然,袍袖揮灑,輕逸如畫中之人。

    “我會去長安見你!”

    寥寥幾個字,繼續在碧落心裏彈跳著,如冰雹般此起彼落地砸著,陣陣地疼痛著。

    去見她,又能如何?

    把她送給了他不共戴天的仇人苻堅,或者讓她陪伴這個充滿煞氣的苻暉?

    何況,長安是他最深惡痛絕的地方。自從十年前離開,他再也沒有去過一次。

    他會為了她,破例去長安找她麼?

    她很想站起身來,追上慕容沖,抓緊他的手,用自己體溫去溫暖著他,然後向他明媚一笑,為他如漆的眼,帶來一抹溫暖和光亮。

    可她的腳似乎軟了一般,剛立起,又已匍匐在地,跌在那骯髒泥濘的雨水之中。

    兩名從人過來扶她,她用力掙開他們的手,向著雨幕中漸行漸遠的人影嘶啞著嗓子高聲呼喊:

    “沖哥!”

    “沖哥!”

    “沖哥…”

    抹一把臉上亂爬的水跡,她勉力要站起,追向那模糊的身影,臂膀忽然一緊,再也動彈不了。

    一扭頭,楊定正站在自己身側,努力要將她扶起,寶石般光華明耀的眸子,第一次收斂了笑意。

    “沒用的,快回船上去,真要淋壞了!”楊定的聲音,頗是溫和。

    碧落惱怒瞪了他一眼,恨不得要拔出流彩寶劍來,將他鉗住自己臂腕的手掌給上來,以期獲得想要的自由。

    “你想害了慕容沖麼?”聲音再次響起,很低,夾雜在雨水的嘩嘩聲中,幾乎無法讓第三個人聽到,以致碧落以為自己聽錯了,猛地回過頭,卻看到楊定微微開闔的唇。

    她想害了慕容沖麼?

    神智似乎清了一清,她仰頭向天。

    天是慘然的灰白色,看不到半點屬於晴天的明朗蔚藍。

    秋雨如傾,帶了生冷的寒意打到臉上時,肌膚生生地痛著,卻怎麼也淋不濕那顆灼燒的心。

    她的心,在冰冷的暴雨中烈烈如焚。

    “啊…”

    她終於發出一聲淒然如垂死鳥兒般的悲鳴,軟軟癱倒下來,由著楊定緊張地半抱半拽,將她拉進船艙,一路拉進一個小小的房間。

    似有侍女前來,拿了熱水和乾淨衣服,供她清洗更換。

    而碧落仿若沒有聽到看到,只是趴在小小的弦窗上,瞪著眼睛看著雨幕,奢望著雨幕中能緩緩走來一個熟悉的身影,沖她優雅從容地一笑,遞來自己的手,握緊她,再不放開。

    可她到底明白,那只是奢望。

    慕容沖並不只是慕容沖,他還是故燕的亡國皇子,他背負著讓他沉痛了十三年的屈辱,他還有著數以十萬計的宗親和鮮卑子弟要考慮。

    牽一髮而動全身。

    所以,他一定會忍,繼續忍。

    一日復一日,一年復一年,讓人看一個只會品茶鑒酒笑面迎人的庸碌青年,空長了一副絕佳的容貌,白辜負一身絕好的氣質。

    碧落慘笑,淚流。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10:44 A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09:31 AM 編輯

第24章:雨霖鈴 冷夜空庭奏廣陵(一)

    碧落慘笑,淚流。

    而蒙昧不清的天,也在慘笑,淚流。

    越流越多的淚水,澆遍山河,澆遍道路,也澆遍路上的行人。

    從汾河邊通往平陽城的大道上,一輛馬車戛然而止,長身玉立的年輕男子,踉蹌從車中跳下,一頭栽入傾肆的雨水中,跌跌撞撞地向前沖著,跑著。

    馬車跟在這個迅速淋透了的年輕男子身後,緩緩走著,卻伴了侍衛一路急促的呼叫:“公子,請上車!請保重!請上車!請保重!”

    可他該為誰保重?

    慕容沖張開他的雙臂,迎著滿懷的雨水,向著蒼天,大笑出聲。

    嘲諷而淩厲地仰頭大笑,再顧不得什麼氣度禮儀,大家風範。

    俊美的面孔,已被那種沉痛的嘲諷牽扯得變了形,變得陰怖異常,如被閃電扯裂的天空。

    一路的刺槐,樹葉被打得紛紛而落,就象被鞭打著的蝴蝶,血肉淋漓地捲曲翻飛,零落泥濘污水中。

    說什麼平陽古韻,說什麼青山如洗,說什麼汾河澄碧,在這樣暗昧不明的天地裏,哪有一絲的綺麗可尋?

    他很想沖了那蒼天大叫,大喊,大罵,罵這蒼天無眼,一次又一次地從他的懷中奪去最珍愛的事物。

    國土,尊嚴,驕傲,自信,親人,然後是碧落。

    可他一張開嘴,卻是痛澈心肺的慘呼:“碧落!碧落!碧落!碧落…”

    一遍遍地呼喊,再沒有第二種字眼。

    手指蒼天,他披頭散髮,冷冽地笑,大笑。

    或者,從一開始他就錯了,不該等著蒼天去賜予機會,讓他存上一縷幾近虛無縹緲的夢想,去等待奇跡或神跡的出現。

    根本沒有蒼天,就是有,蒼天也沒有眼睛!

    蒼天從不給予他一絲的溫暖和溫柔,卻奪走了唯一能給予他溫暖和溫柔的碧落。

    “碧落,碧落…”

    那個且行且笑的年輕男子,在雨裏踉蹌行著,大聲叫著,絕美的五官黯如白紙,塗抹不上任何的顏色。

    汾水流,汾雨愁,失群的孤燕從年輕男子的頭頂掠過,旋在空闊的曠野之中,淒厲的一聲聲鳴叫著,再找不到一處避雨的小窩。

    汾水的高大樓船中,楊定緊盯著那個蜷縮在窗前的女子。

    她已完全失去了在平陽太守府時的那種活潑自信和神采飛揚,黑眸如寂水,倉皇地望著窗外似永不止歇的雨水,如等待最後宣判的囚犯。

    明明知道,那種宣判可能永遠都等不來,明明知道,她唯一可能等到的,只是失望甚至絕望,她還是不死心地等著,守著孤寂慢慢等著。

    乾淨的衣裳,整潔的飯菜,換了幾次的熱水,也在那種孤寂中被視若無睹。

    “如果慕容沖知道你這麼傷心一定也會非常難過。”楊定嘴角微微上揚,溫和勸道。

    碧落曬笑,依舊望著窗外。

    他當然會難過。

    他們已相依相伴十年。

    可她在他心中,真的她所想像的那麼重要麼?

    他甚至說,早打算好了將她送給苻堅。

    他還暗示她,苻堅喜歡黑眼睛的女子,如她這般,眸黑如夜的女子。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10:45 A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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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5章:雨霖鈴 冷夜空庭奏廣陵(二)

    碧落的眼眶中臉龐上還是濕漉漉的,一定是雨水一直沒有擦幹,一定是,雨水而已。

    “如果天王陛下或平原公知道你這般不願入宮,一定會對慕容沖很不滿。”楊定窺探著碧落神情,又說。

    對他不滿又如何?

    她也恨他。

    就這樣將她拱手送人,如同送一塊沒有感情的木頭一般,她就該恨他。

    她恨他,那麼苻堅對他不滿,她應該樂見其成。

    可為什麼,她心頭紮痛的感覺,越來越強烈?她的胸口,為什麼越來越痛得無法忍受?

    她終於轉過頭來,向楊定輕聲道:“哦?他把我賣了,我還得為他祈禱,能賣個好價錢?”

    楊定笑了:“估計,慕容沖是虧本了。這筆生意,一定是他並不願意做的。”

    “你也認為,他並不願意將我送長安去?”碧落眼睛頓時閃動起異樣的光澤。

    話一說完,她忽然意識到,自己用了個“也”字,顯然潛意識裏早已認定,慕容沖並不願意放棄她,或者說,並不願意放棄兩人之間的感情,甚至可能是最美好的姻緣。

    楊定再笑,湊到她跟前,眉眼彎彎道:“想知道麼?回去找他問明白就是啦!”

    碧落脫口說道:“怎麼回去?苻暉肯放我回去麼?”

    楊定嘿嘿道:“他不肯放你回去,你不長腳麼?你自己不會回去麼?”

    碧落忙搖頭道:“不行,我突然逃走了,沖哥必然會受連累。”

    苻暉正愁找不到慕容沖的把柄呢,若是碧落逃走,說不準按他個欺君枉上的罪名,就地處決都說不準。便是秦王念著舊情,也不致為了慕容沖便拿自己的兒子怎樣。

    楊定揉著挺而直的鼻子,笑道:“我沒讓你逃走,我是建議你回去見一見慕容沖,把心裏的疑惑問個明白。”

    碧落恍然大悟。

    只要不是逃走,即便事後苻暉發現,也只能算她手足情深,執意回家辭行,夠不上什麼大罪。

    她的眸光轉處,又瞪向楊定,疑惑道:“可這艘樓船上,守衛不少,我能逃得出去麼?”

    楊定向碧落一豎大拇指,嘻嘻笑道:“用流彩劍的,自然是武藝高強的女俠,再加上用華鋌劍的大俠客相助,應該不難吧?”

    “你…幫我?”碧落舌頭有些轉不動。

    楊定也是亡國後裔,苻暉縱是不討厭他,也不致對他全無防備,若從自保出發,他絕對不該管這樣的閒事。

    可他為什麼幫自己呢?

    碧落還沒想清楚,楊定已指著飯菜和衣物說道:“快換了衣服吃點東西休息一會兒吧,不然半夜來回奔波的,只怕沒等你見到你的沖哥,便累倒在路上了。”

    他做了個鬼臉,笑道:“若是見不到你沖哥,碧落姑娘會不會相思而死?”

    碧落見他說得輕浮,瞪了眼正要發作時,楊定已迅速退到門邊,笑道:“我去準備啊!”

    “準備什麼?”門口忽然聽到另一個聲音接茬問道,聲音頗有些陰冷,正是平原公苻暉。

    楊定忙屈身行禮,微笑道:“碧落姑娘乍離兄長,看來心情不太好,正嫌那飯菜涼,說不想吃呢。我想這就去讓人為她準備些熱飯熱菜來。”

    苻暉點一點頭,忽盯住碧落瞇起了眼:“哦,你濕衣裳還沒換下來?”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10:46 A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09:32 AM 編輯

第26章:雨霖鈴 冷夜空庭奏廣陵(三)

    “我…這就換…”碧落吞下所有的話語,低了頭,順從地回答。

    前路雖是一片茫然,可她至少還能斷定,現在,這個二十出頭的平原公,已經掌握了她的生死,甚至,慕容沖的生死。

    想起慕容沖,她的心一昧地亂跳著,再也看不到其他人的神情,聽不到其他人的話語。

    這時候,慕容沖在做什麼?

    在想她麼?

    或者,忘記了她已不再身邊,照舊那樣溫文地吩咐著:

    “碧落,磨墨!”

    “碧落,拿我的琴來!”

    “碧落,我們去賞菊吧…”

    當發現上前服侍的並不是碧落,他會不會心痛?

    如她這般,捂著胸口,感覺著心臟的跳動,心臟的疼痛。

    “慕容碧落!”

    忽然有人走到她跟前,幾乎和她臉對著臉,高聲地吼。

    碧落吃了一驚,才發現眼前的人是苻暉,已是滿臉怒意。

    他剛和她說話了麼?

    “殿下有什麼事?”

    她淡淡地問,低著頭,看來很是謙卑,可話語中,再也掩藏不住的疏離敷衍,甚至是漫不經心。

    他不是讓她換衣服麼?為什麼還呆在這裏?

    苻暉克制著自己,不要和這個慕容氏不懂規矩的小丫頭計較,冷冷地說道:“我叫你向你哥哥多學學,學學怎麼夾著尾巴做人,不,不對,夾著尾巴做狗,一條只懂怎麼曲意媚上的狗!這樣,你一定也可以和他一樣,活得好好的,並且,富貴雙全!”

    給他罵成了條狗,還說他活得好好的,富貴雙全?

    碧落恨不得將一大堆哽在心頭的激忿話語沖口說出。可她一抬眼,正看到苻暉身後,那遲遲未走的楊定,正微蹙了眉瞧著她,分明有著擔憂和警告。

    晚上…

    他們還要去平陽太守府…

    沖哥…

    硬是將所有的怒火咽下,碧落淡淡地笑了一笑,低婉著聲音說道:“回稟殿下,碧落只是慕容沖的義妹,不姓慕容,而姓雲。雲碧落。”

    苻暉瞇著眼,問道:“那又如何?”

    碧落輕笑:“他姓慕容,我姓雲,如今既已將我送給了天王,慕容氏富貴雙全與我何干?便是我能不能活得好好的,還是不看天王和殿下的意思?”

    她說得甚是從容,苻暉凝視她半晌,也琢磨不出她到底是真心還是嘲諷,只覺她頰間的梨渦淺淺,不見初見時的鋒芒,恍如敷了層輕紗般婉約動人著,一時竟有些挪不開眼。

    碧落雖是容貌清秀,但尋常甚少出平陽太守府,從不曾有人這般盯著她看過,見苻暉那神情,倒有幾分像那個被她一劍暗殺的林景德那般猥瑣,頓覺厭惡,提高了聲調說道:“殿下,天色不早,我送您回前艙罷。”

    苻暉回過神來,只見碧落口中說著,卻取了乾淨衣裳在手中,顯然是準備換衣裳,只得道:“不用了,你淋了雨,早點歇著吧。”

    他邊說著邊走出去時,聲音已不自覺柔和了幾分。

    苻暉命人備來的衣衫甚是華麗,左衽雲紋錦緞緊身寬袖上襦,精繡百合寬幅留仙裙,裙擺曳地,配飾繁複,正是原在南朝晉國所風靡的衫裙,近年已在北方秦國富家女子中盛行開來。碧落換上,果然行走時甚是雅致翩然,風姿出塵,但若在雨夜行走,怕早就拖了大片的泥濘,極是不便了。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10:47 A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09:32 AM 編輯

第27章:雨霖鈴 冷夜空庭奏廣陵(四)

    正皺眉思忖之際,只聽楊定懶懶的在外說道:“碧落姑娘就在裏內,你們送過去罷。還有這些東西,可別忘了。”

    有侍女低聲應是,不一時果然進來,送來幾樣精緻小菜和一碗清粥,又將一個小小的包袱放到碧落床上。

    碧落納悶向外看時,楊定正沖她很是詭秘地笑了笑,揮一揮手,方才逍遙離去。

    草草吃畢晚飯,碧落看著侍女收拾了出去,忙打開包裹時,卻是一套褲褶和一套翠綠色蓑衣。

    褲褶是尋常北方百姓所穿的衣褲,上為廣袖褶衣,下為大口褲,用長長的錦帶縛住褲腿,因此又叫縛褲,適於遊牧部族騎射之用,自是方便行走了。

    不想這楊定看來大咧油滑,倒也能留心到這些細節,不由讓碧落微感詫異。

    換上褲褶,碧落早早熄了燈,只在床上假寐,卻聽得窗外雨聲嘩啦啦打入江中,帶了風動樹葉的呼呼聲,匯作嘈雜的一片,那雨竟是越下越大了。

    她與楊定只有一面之緣,甚至還是以打鬥相識,彼此並無深交,便暗自擔心那楊定到底會不會出手相助了。

    轉而想到,便是楊定不相幫,她也該回去一次才是。此地距離平陽城並不遠,有兩三個時辰,也夠來回一次了。

    不管如何,她總要再回去見一見慕容沖,問一問他,是不是,在當日醉酒後說十年已經等夠時,便已決定好,要讓她代替他,到苻堅跟前去,完成大燕的復仇雪恥計畫。

    她有一雙漆黑如夜的眼睛,便是註定要承受黑暗的麼?

    可如果她不承受,難道,叫慕容沖再次去承受麼?

    那個他一去十年,再不想回頭多看一眼的地方!

    碧落一下又一下地啃齧著細棉布紋的被子,怔怔地望著窗外無邊的夜,無邊的雨,竟是一片迷惘。

    這時,她聽到了手指扣動窗櫺的“篤篤”聲,在那片混亂不堪的嘈雜風雨聲中,顯格外的清脆有力。

    她一下子跳起來,打開小小的窗戶,果然見到楊定一張放大的笑臉,躲藏在刺蝟般張開的蓑衣中。

    “走吧!趁現在大家都睡著了,應該很容易避開耳目。”楊定低聲說著,拍了拍她的肩,親呢而自然,仿若二人是相交多年的知交好友。

    不知怎的,碧落心裏頓時安慰了好些,立刻點頭,披上蓑衣,跳出窗來。

    或者,該謝謝那樣的大雨,船頭幾乎沒有守衛,只有船尾處還亮了盞燈,估料著該是值守的侍衛。

    楊定的武功,碧落早先已見過,但見他輕輕一躍,便從船弦處躍下,落在岸邊,然後笑著向她招手。

    碧落目測了一下距離,雖是有些忐忑,到底不願露出,努力運起功來往前一躍,雖是到了岸邊,卻因距離太遠把一隻腳踩到了近水的蘆葦中,發出響亮的“叭嗒”一聲,連皮靴子內都滲進了水。

    楊定忙碧落一拉,藏到一叢蘆葦邊。

    幾乎與此同時,船尾的光線一亮,卻是有守衛提了燈籠出來照了一照,好一會兒,大約沒能發現動靜,方才又回了艙,隱隱還聽見那人在嘀咕:“嗯,如果不下雨,怕可以釣上幾條大魚了。”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10:48 A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09:32 AM 編輯

第28章:雨霖鈴 冷夜空庭奏廣陵(五)

    畢竟是在河裏,又是這樣的大雨中,這樣偶爾的聲響,還引不起他們的重視,竟被當成了魚兒在水中跳躍了。

    碧落松了口氣,才發現自己的手正被楊定握住,他手指上的溫熱,在這樣的淒淒冷雨中,顯得格外分明。

    正覺尷尬際,楊定已拉了她站起,低笑道:“還好,遇到兩個饞鬼守衛,不然我可給你害死啦!”

    碧落氣往上沖,哼了一聲,低低道:“你怕了?那你留在船上侍奉你的王子殿下去,我不需要你陪著!”

    她說著,一甩手,徑沖入滂沱大雨中。

    身後,楊定無奈地苦笑:“果然,果然,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!”

    碧落走了一陣,不見身後有人追來,只當楊定給氣著了,果然沒跟上來,心中又有些懊惱。

    這樣黑漆漆的雨夜,獨自一人趕上二三十裏的路,實在不太好玩。何況這人對自己頗是維護,若是惹了他不快,日後在苻暉跟前,越發沒人為她說話了。

    正鬱悶時,忽聽得身後馬蹄的的,夾雜在嘩啦啦的雨聲中,似已到了跟前;忙回頭看時,只見楊定騎了匹馬,手中還牽了一匹,沖她笑道:“快上馬來!這麼著走一夜,明天得累得一天起不了床了!”

    碧落又驚又喜,忙踩了馬蹬躍上馬去,方才輕輕說了句什麼,飛快拍馬上前。

    那句話飄到雨中,楊定揉了半天耳朵,才猜著她可能道了句謝,搖頭笑了一笑,拍馬直追。

    馬蹄飛揚,泥水高高濺起,甩到兩人蓑衣上,又迅速被大雨沖去。

    豆大的雨點,那樣嗒嗒地打到臉上,密集如箭,順了臉頰滑落到蓑衣下的肌膚上,很冷。

    但碧落心頭依舊一片熾熱,仿佛前方有烈火在燃燒著,憑他霜刀劍雨,也撲不滅,澆不熄。

    蒼穹黑暗無邊,但終將看到光亮,或如閃電,在片刻間撕開天幕;或如晨煦,在幽光裏倔強鋪展。

    所有的疼痛,身體上的,和心靈上的,都似已麻木,唯一的念想,就是前方。

    前方的平陽城,前方的太守府,前方的慕容沖。

    太守府熟悉的屋宇在望時,碧落心中的熱終於滾出,沿著眼眶,湧得極快,卻被冰冷的雨水沖去得更快。

    她一躍從馬上下來,卻覺腳都軟了般,差點撲倒在泥濘中。

    楊定在雨中高叫:“喂,慢點兒!”

    她定一定神,轉身沖到側門,啪啪啪地雙掌用力拍門。

    隔了門縫,府中隱約的輪廓極是熟悉,不過半日不見,便覺那些清冷的景物暗影,如波濤浮沉著,陣陣衝擊在胸口,竟將眼中的淚水越逼越多。

    “小鐘,老蔡,開門!快開門!”

    因為是從嗓口的大塊氣團中逼的聲線,她的嗓音高亢得有些尖厲,啪門聲又急又快,那抓了馬鞭拍著門的手,纖細而蒼白,帶了雨中秋葉的顫意,在黑夜裏無聲地掩飾著虛弱的抖索。

    匆匆,門被拉開,守衛驚訝大叫:“碧落姑娘!”

    碧落定一定神,棄了馬鞭,推開守衛,直沖了進去。

    沿了石徑,一路是熟悉的院落,熟悉的山石,熟悉的花木,在夜雨中耀著冷而微亮的光澤。

    轉眼,便到了那住了十年的臥房。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10:49 A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09:33 AM 編輯

第29章:雨霖鈴 冷夜空庭奏廣陵(六)

    十年,都是她伴了一名侍女睡在外間,與里間的慕容沖臥室,僅有一牆之隔。

    屋前如以往一般,高高地掛了一盞紅燈籠,幽黃的燈光在冷風中飄搖晃動著。

    屋門是虛掩的,輕輕推開,內外俱是一片漆黑。

    慕容沖睡著了麼?

    現在也快有三更天了吧?

    白日裏的一場折辱,也該讓他恨痛直逼骨髓了吧?他本是那樣驕傲而尊貴的貴胄子弟,這日復一日,夜複一夜,該怎樣地苦苦忍受!

    他的睡眠中,是不是又開始那從他十二歲起就不斷綿延的噩夢?

    “沖哥!”碧落脫了蓑衣,扔到一邊,點燃了蠟燭,持了那鶴嘴燭臺,一邊往裏走,一邊小心地低喚。

    外間原碧落睡的床鋪上,被子疊得整整齊齊,依然是碧落晨間離去時的模樣。那綿軟的錦被,那繡了並蒂蓮花的棉枕,那空蕩蕩的天青色帳幔,都讓碧落憶起往日睡于其中的安心和暖和,不由伸出手來,將那綢緞的被面摸了一摸,才又往內行去。

    慕容沖臥房中的窗戶居然是開著的,淡藍如意花紋的絲幔,正隨風亂舞,連碧落手中的燭火亦給吹得明滅不定,堪堪欲熄。

    碧落忙放下燭臺,先去將窗戶關了,方才匆匆走回床前,撩起帳幔,欲要喚起慕容沖時,才發現慕容沖的床鋪,居然也是空的。

    流水般晃動著的淡藍帳幔,掩著的是一片全然的空茫…

    這樣深沉的雨夜,慕容沖到哪里去了?

    他暗地裏雖然一直在苦苦籌畫著培養自己的心腹勢力,但苻暉近在汾陽,他又豈敢在這緊要關頭有所動作?

    正遲疑間,忽聽外面傳來一聲隱隱的女子驚叫,碧落聽出,分明是慕容沖一個叫綺月的貼身侍女的聲音。

    忙出去看時,只見守在外面的楊定正滿臉笑容向綺月解釋:“姑娘,我不是壞人,陪了碧落姑娘回來有點事而已!”

    楊定眸光明亮,笑意溫暖如煦陽,倒讓那綺月鎮定不少,她望著屋中隱約的燭光,訝然道:“可公子不在房中啊!”

    “他去哪了?”碧落沖出來,急急詢問。

    “碧落姑娘!”綺月驚喜叫道:“原來你回來啦!快去看公子吧!他從回來後就一口東西也沒吃,也不讓一個人去吵他。”

    “他在哪里?”

    “菊園。”

    綺月話猶未了,碧落已沖入雨中。

    楊定一邊追著,一邊大叫:“喂,喂,丫頭,披上蓑衣啊!”

    碧落充耳不聞,越跑越快,濺起的水花一直揚到衣襟和袍袖上。

    她的心跳得比腳步聲更急,仿佛去晚了一刻,便再也見不到她的沖哥一般。

    那個將她從泥濘中抱起的男子…

    那個用笑容掩飾憂傷的男子…

    那個意圖將她推入別人的懷抱,終究傷害她又傷害了他自己的男子!

    未至後面的菊園,已聽得慷慨激烈的琴聲傳來。

    割破天,割破地,割破呼嘯風聲,甚至割裂那無休無止劈哩啪啦落下的暴雨,那樣縱肆汪洋地傳出。

    猶如一葉扁舟,駛於驚濤急浪之中,隨了波峰波谷,激蕩得隨時欲要傾覆,卻被舵手高超地駕禦著,始終堅韌地站立在風口浪尖,成了暴風雨中最鮮明的一抹亮色,迸射出強悍而鼓動人心的無形力量。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10:49 A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09:37 AM 編輯

第30章:長亭怨 天為垂淚鵑聲苦(一)

    “嵇中散的《廣陵散》!”楊定神馳魄動,驚異叫道:“好淩厲的殺機!好可怕的霸氣!這是…這是慕容公子在彈琴麼?”

    百餘年前,“性烈而才俊”的嵇康,根據漢時琴曲以及原創所依據的聶政刺韓相之事,重譜《廣陵散》,以樂聲重敘聶政刺俠累,以及聶政之姐以死為其弟正名的經過。嵇康以古言今,抒其心中憤懣不平之意,曲調激昂,聲調絕倫,甚至被後人詬病有“臣淩君之象”。這位才智超絕的名士,終究因為執著於自己的政治夢想,獲“亂政”罪名,被司馬昭斬於東市,以致他所譜的《廣陵散》,一時竟成絕響。

    後人據古曲和嵇康所譜的音調,依舊按取韓、亡身、含志、烈婦、沉名、投劍的故事,重新譜出《廣陵散》,雖是激昂人心,到底失了原先的氣勢。

    或者,是譜曲人縱然有嵇康的才華,也已沒有了他那種“上不臣天子,下不事王侯”的不羈吧?

    如今慕容沖所奏,自然是後人所創的曲譜。他自然也沒有嵇康曠放縱達,但他的琴聲,怫鬱慷慨處,一樣雷霆萬鈞,戈矛縱橫,甚至帶了沸反盈天的戾氣和殺機,比嚴冬冰霜更要冷澈決絕!

    那個傳說中庸懦無能的鳳皇兒!

    楊定暗自驚心際,只聽碧落激動而淒然地喚了一聲:“沖哥!”

    風聲,雨聲,甚至琴聲,一時都似止住了,周圍安謐得只剩下了慕容沖和碧落二人,連楊定都覺得自己是個多餘的人,偌大的菊園,竟無自己可以站立的方寸之地。

    曾經競豔吐芳的無數菊花,經了幾度秋霜,幾度風雨,已是馨香零落,碎瓣凋萎,只余了滿園的清冽苦澀,遊移在風雨之中,幽幽如泣。

    慕容沖正坐于茵席之上,僵直著脊背,絲緞的月白衣裳,柔軟的墨黑長髮,俱已淋得透了,緊緊黏附在身上,再不知已在雨中坐了多久,彈了多久,獨自傷痛了多久。

    碧落沖過去,他止了琴,卻沒有回頭。

    只怕一回頭,並沒有見到伊人,撲了滿懷的空,又多了一分夢境被打破的絕望。

    但碧落並不猶豫,撲上去,緊緊抱住他的肩,失聲痛哭。

    隔了衣衫,碧落的手很涼。

    但他淋得久了,身體應該更涼吧?

    他居然覺得,碧落的手中,有著一絲絲的暖意,隔了風,隔了雨,隔了濕透的衣襟,緩緩透入。

    十年!

    他十年來的唯一溫暖!

    猛地轉過身,他將碧落抱於懷中,緊緊地,緊緊地抱住那個柔軟而纖巧的身體,哽咽著想叫出她的名字,卻堵在喉嗓口,一個字也發不出。

    他抬起頭,仰望蒼天。

    黑幕如籠,只有冷而又冷的雨,那樣絕不容情地當頭打下,連綿不絕,又狠又快。

    懷中的女子在哭,那樣慘無人色地嘶聲哭泣,那樣劇烈而絕望地渾身顫抖,嬌巧身軀隱隱傳遞的溫暖,竟也可以讓人那麼痛,那麼痛,痛到胸前背後,都被用刀劍穿透了一般,凜冽而冰冷,失了心般淒痛悲惶。

    不想分開,不能分開,他們應該在一起!

    他突然便發出了一聲淒厲的慘叫,在碧落還沒來得及驚慌看向他時,便一低頭,吻住了碧落的唇。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10:50 A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09:41 AM 編輯

第31章:長亭怨 天為垂淚鵑聲苦(二)

    終於,似乎安心了一些。

    彼此的唇舌,溫熱而濕潤,帶了對方的氣息,在有些生澀的廝磨中互相纏繞,浸潤,而身體,也越來越貼近,越來越溫軟,恨不得將對方融入自己的軀體。

    碧落終於不再顫抖,她雙臂緊緊纏繞著眼前的男子,閉著眼,胸懷突然便不再空曠,滿滿都是對方每一寸肌膚、每一個觸撫所帶來的充實和愉悅。

    天再黑,雨再大,也沒什麼大不了。

    只要,時間能夠停留在這一刻,這一刻的互相擁有,這一刻的傾心相待,這一刻的癡醉幸福。

    這時,她忽然感到臉上的雨水,似乎是溫熱的。

    深秋的冷雨,順著慕容沖臉頰滑落,再滴到她的面龐,居然是溫熱的。

    她忙睜開眼,慌亂地抬起雙手,去摸慕容沖蒼白的面龐。

    她感覺到了他的眼窩處很溫熱,長長的睫上掛滿了水珠。

    他流淚了麼?

    這麼多年,她從沒見過慕容沖流淚。

    再多的苦難,再多的挫辱,他不但自己從不流淚,也從來不許碧落動輒掉淚。

    鮮卑慕容,俱是大好男兒,寧流血,不流淚。

    慕容家的女孩兒,同樣該節氣高尚,即便沉淪沒落,也不能失了尊嚴和驕傲。

    別人可以踐踏你,但你自己,絕對不能踐踏自己。

    所以,碧落一向便認為,自己擁有和慕容氏一樣的驕傲。

    身,可以屈;心,絕不能屈。

    所以,碧落很少流淚,她怕被慕容沖看輕。

    而現在,慕容沖也落淚了麼?

    碧落用力擦著慕容沖臉上的雨水,那越來越傾肆,怎麼也擦不幹的雨水。

    慕容沖的眉蹙得更厲害,在眉心深鎖著如山的心事。

    他徐徐放開了碧落,握住碧落慌亂的手,眸含秋水,深深望她一眼,唇角輕輕抿開一抹笑紋:“碧落,不要哭,不許哭。”

    只是在一瞬間,他似已從那種摧肝裂膽的悲傷中解脫出來,恢復了慣常的優雅從容。

    除了,那抹笑紋,好生僵硬,僵硬得仿若傳遞的不是平和愉悅,而是歷歷憂傷。

    碧落止住了哭泣,也勉強地扯出笑容,向慕容沖凝望。

    或許,方才從慕容沖臉上滑下的,真的只是雨水而已。一瞬間的溫熱,只是她的錯覺,錯覺而已。

    “沖哥,沖哥…”碧落喚著他的名字,蒼白的手指,一遍遍去拂慕容沖的面龐,用指肚去感覺,感覺慕容沖面龐上的水滴,到底是冷的,還是熱的。

    “哭得這樣,很醜。”慕容沖別過臉,低低說道:“快回房先去將濕衣換了罷!”

    碧落應一聲,與慕容沖攜手立起,方才發現,園中還有一人。

    楊定披著茶色蓑衣,立在園口一盞亂晃的燈籠下,明明滅滅的光影,隔了晶晶亮亮的雨簾,投在他的臉上,一時看不真切神情,只有那雙總是散著春日陽光般懶散笑意的眼睛,正深深著望著二人,寂然無波,再看不出在想著些什麼。

    “楊兄!”慕容沖不過略略一怔,立即展顏而笑:“是楊兄將碧落送回麼?一路辛苦了!”

    碧落卻是大窘,她本是未出閣的女孩兒,即便與慕容沖情投意合,也從不曾如此親熱過,不想今日一時忘情擁吻,卻全落到這男子眼中。

    他的性情佻達,日後怕會以此嘲笑於她了吧?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10:51 A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09:42 AM 編輯

第32章:長亭怨 天為垂淚鵑聲苦(三)

    想及此,碧落再也沒有好聲氣,忙挺直腰叫道:“楊定,你不找地兒避雨,跑這裏來做什麼?”

    這一回,楊定算是再次領教了什麼叫“唯女子與小人難養”的真理了。他一路跟了碧落過來,碧落不會沒發現吧?這會子又這般說他!

    以他的性情,本是有心嘲諷兩句,再一打量,只見她依在慕容沖身旁,衣衫俱濕,盈盈而立,眸中兀自有水光在夜間瑩耀,頓時把到唇邊的嘲損話語吞下,乾乾一笑:“我只是看看…看看這園裏的菊花,長得可真好呢!”

    這些被暴雨找得七零八落的菊花,很好看麼?何況在這樣黑森森的雨夜!

    碧落還未及答話,楊定已伸了個懶腰,清亮眸光一轉,笑道:“你們換了衣裳慢慢聊吧!我在側門的值房裏等著!”

    他說著,又笑了一笑,果然邁出腳步去,看似不快,卻轉眼消失在黑暗之中,再也不見。

    慕容沖盯著他消失的方向,微皺眉低問碧落:“這個人,聽說是給苻堅徵召入京的,又怎會幫你逃出來?”

    碧落搖頭道:“不知道,他怪怪的,不過…不像壞人。”

    自然不能算是壞人。白天在江畔,若非他故意地挑開碧落的武冠,露出秀美女兒身來,分散了眾人的注意力,以苻暉對慕容沖的疑忌和成見,不論真假,只怕都會將他扯入苻陽王皮謀反案中去。

    一時二人回了臥房,未及換衣,碧落便先叫了綺月去預備姜湯來,好給慕容沖驅寒。

    天知道,他到底在那大雨中淋了多久!

    日後她不能再守在他身邊,再有這樣的事,誰來照顧他?誰來安慰他?誰將他從風雨中帶出,給他一個溫暖的懷抱,為他遞一碗滾燙的姜湯?

    碧落給慕容沖找出替換的衣裳來,方才在慕容沖催促下,依舊回自己的房中,匆匆拿了便於雨夜行走的衣裳換了,又去慕容沖房中,好看一看他蒼白的臉色,是不是已經略有恢復。

    慕容沖已換了件居家的輕軟袍子,素白若月光般的衣袍,只在衣緣勾勒了幾株淡紫的蘭草。慕容沖正將那衣緣提起,輕撫著那淡紫的蘭草,眸光有種如醉的溫軟。

    碧落記得,那是她親手繡的。

    她從不在女紅上上心,卻很喜歡看慕容沖穿著自己親手做的衣裳,因此頗是和裁衣的繡娘學過幾日,單只為慕容沖做過幾件,反是自己的衣衫,從不曾動手做過。

    她低了頭上前,輕聲道:“沖哥,我以後,再也不能幫你做衣衫了。”

    慕容沖抬起頭,深深望著她,然後默默扯過一旁大塊的幹布,蓋到碧落頭上,一點一點,輕揉著她頭上的水份,專注得仿佛再沒有任何人、任何事,能分散他的注意力。

    心心念念,只在這個女子,這個即將離開他的女子身上。

    碧落忽然之間又忍不住,胸口一團團的溫熱,讓她只想哭,抱住眼前的男子,狠狠地哭。

    於是,她真的伸出手去,抱住慕容沖,緊緊抱住。

    她從不是任性的人,正如慕容沖從不是任性的人一般。

    可她如今,只想任性一回,任性地抱他,任性地將淚水滴在慕容沖的前襟。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10:52 A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09:42 AM 編輯

第33章:長亭怨 天為垂淚鵑聲苦(四)

    領緣的淡紫蘭草濕潤了,便更加地鮮豔生動起來,如沾了露珠般鮮活,悲傷地與人對視。

    洇濕了的幹布,無力地掉落到了地上。慕容沖擁著與自己相依十年的女子,竟是半晌無語。

    許久,他放開她,將一碗姜湯遞到她唇邊。

    綺月已在不知什麼時候進來,放下兩碗姜湯,又悄悄地去了。

    碧落一眨眼,兩滴淚水滾落,滴下姜湯中。她趕忙仰脖喝了,逼回自己的淚意,方才坐到慕容沖身畔。

    慕容沖喝姜湯時,也像是在喝茶,一小口,一小口,優雅而緩慢地啜著,停一停,他側頭看向碧落:“呆會,你還是會回去?”

    碧落很想說:“如果我不回去,你會留下我麼?你敢冒著被苻暉斬殺的危險,留下我麼?”

    但她終於什麼也沒說,只是低下如夜的眸,輕輕輕輕地點一點頭。

    不論慕容沖說什麼,她都會回去。如果命中註定,兩個人必須犧牲一個,那麼那個人,必定是她。

    即便不是慕容沖的選擇,也會是她的選擇。

    慕容沖沉默半晌,才又道:“恨我麼?怨我麼?”

    怎能不恨?怎能不怨?可又怎忍說恨?怎忍說怨?

    碧落趴在案幾上,低了頭,問道:“你…你當真早就上了表,要將我送給苻堅麼?”

    “沒有。”慕容沖低沉回答,不勝苦澀:“我白天回來後,才讓永叔立刻備了表書,讓人加急送上京去,務必在你們到達長安之前送到苻堅手中。”

    “可是…沖哥,你早就打算讓我去了,對不對?”

    所以,慕容沖會猶豫,會喝酒,會在酒醒後告訴她慕容氏的計畫,告訴她他不想再受屈辱。還有,他未必沒有預料到碧落見到苻暉後的可能後果,可他沒有攔她,卻說,苻堅喜歡黑眼珠的女子…

    碧落將自己的袖子絞著,鬆開,再絞,再鬆開,眼睛卻沒有從慕容沖臉上移開過。

    慕容沖沒有回答,卻平生第一次,不敢與碧落對視。

    良久,良久,他發出了一聲壓在喉嗓間的呻吟,將碧落緊擁到了自己懷中,那樣迅猛的力道,幾乎把碧落的骨骼捏得碎裂。

    突然之間,碧落便什麼也不想問了。

    有的人,可以高貴地活著,無憂無愁;有的人,本該高貴地活著,卻一再被踐踏至腳下,卑微如斯。

    當一個人的尊嚴被與家國宗族的存亡相系時,再高貴無疇,也可以忽略不計了。

    公主可以犧牲,皇子也可以犧牲,更何況,區區一個雲碧落?

    只不知,當初鮮卑慕容犧牲慕容沖和清河公主時,有沒有人為他們哭泣傷心,便如此刻慕容沖犧牲碧落那般絕望無奈?

    愛情,如果他們之間有所謂的愛情的話,是不是只是讓那種犧牲,更加地悲慘和痛苦?

    她慢慢推開慕容沖,撫平他胸前衣襟的褶皺,哽咽著笑道:“沖,你生不逢時。我也是,生不逢時。”

    生不逢時的亂世。

    亂世出英豪,而亂世更多離人,多白骨,多死不瞑目的無辜冤魂。

    碧落其實應該慶倖,慶倖她在十年前遇到了慕容沖,沒有成為亂世冤魂中的一縷。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10:52 A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09:42 AM 編輯

第34章:長亭怨 天為垂淚鵑聲苦(五)

    她走到外間,披上濕淋淋的蓑衣。

    原來渾身半濕著,穿著蓑衣,頗能感覺出蓑衣擋風遮雨的效果;但換了件乾淨的衣裳,再穿入冰冷的蓑衣來,居然會凍得直打哆嗦。

    譬如這世間,若一直在苦難中,並不以為那是苦難;而若是習慣了炊金饌玉,再去無法吞糠咽菜,就苦不堪言了。

    原來人最畏懼的,不是苦難,而是幸福與苦難間的落差。

    皇子、王爺,與供人狎玩的孌童之間,落差到底有多大?

    雲碧落不知道。

    她只知道,如果連她都覺得做苻堅的女人是痛苦的話,那麼,慕容沖的遭遇,只能用四個字來形容。

    生不如死。

    對於碧落,愛情已是一種奢侈;對於慕容沖,愛情是什麼?一種絕望的妄想麼?

    怎能,又怎忍去怪他,放棄了這種基於無數的家仇國恨間的絕望妄想?

    踏離臥房時,碧落聽到慕容沖在里間慢慢地說:“碧落,相信我,我會去找你。”

    碧落回過頭,透過未闔上的門向內張望時,慕容沖還坐在原來的地方,臉色蒼白平靜,垂著眸,盯著幾上空空的碗,仿佛從未動彈過一下,更未曾說過一句話。

    碧落輕輕地笑了一笑,一頭沖入了雨中。

    很冷的雨,打在滾燙的面頰上,沁涼沁涼,居然帶起一種奇異的快感,讓她望著蒼瞑的夜空,忍不住,又笑了一笑。

    側門的值房,笑聲沸反盈天。楊定正和幾個守衛擲著骰子,見碧落來尋,居然嘀咕了一聲,似暗怪她出來得早了,讓他無法玩得盡興。

    而碧落已經懶得再和他爭辯什麼了。

    她甚至懶得再說一句話,並且在一路之上,真的再也不曾說一句話,連楊定幾次撥馬上前和她說話,她都沒回答,甚至,根本沒聽見他在說什麼。

    眼前只有無邊無際的黑暗,無邊無際的空茫,和似乎永遠下不停的雨。

    回到船邊時,河水漲得更高了,以碧落的體力和輕功,再也無法不驚動人躍上去了。

    楊定自己飛躍上船,拿自己縛褲的布條結起,丟給碧落,讓她蹚著河水,至稍近時飛快將她拉了上來,依然從窗戶將她送進她的小小房間。

    碧落早已乏到極點,拖了皮靴正要胡亂睡下時,楊定將她濕透的蓑衣和皮靴都拿了出去,又輕笑道:“把你的濕衣裳換下藏起來再睡,小心給發現了,連累著你的沖哥哥哦!”

    碧落聞言,只得起身換衣,楊定方才笑一聲,無聲退出房去。

    明知一切已成定局,碧落再無別念,倒也橫向一條心來,收拾衣裳,倒頭便睡,居然睡得甚是香甜。到晨間有侍女叫起床時,碧落只推頭暈,也不起身。

    但聽得甲板上隱隱有楊定在高笑:“呵,那麼個夜叉般的丫頭,難道也暈船麼?倒也有趣兒。”

    於是,又聽到了苻暉和身畔一眾從人的大笑,再無人催她起床了。

    碧落雖知這楊定多半在找藉口讓自己好好休息調整,但聽他說自己是夜叉,心中還是有氣。難道前日她在楊定和苻暉跟前表現得很兇悍麼?

    但此刻,能被人當作暈船顯然也是好事,她將計就計自此只在房中靜臥,也免得去和苻暉等人打交道了。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10:53 A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09:43 AM 編輯

第35章:長亭怨 天為垂淚鵑聲苦(六)

    她記得苻暉看她的異常眼神,簡直和那個林景德一模一樣;而慕容沖想她親近的人不是苻暉,而是他父親苻堅,是當今的大秦天王!只有在他跟前伺機行動,才能影響到秦國的大局,直至江山動盪,天下大亂…

    眼見得天氣漸漸放晴,苻暉帶了從人,有時站在般頭欣賞兩岸風光,有時觀察地形水勢,甚至有幾次棄舟上岸,察訪水利興修灌溉情況,極是盡心。

    碧落原以為這苻暉身為王子,地位尊貴,多半是個仗了父親寵愛為所欲為的紈絝子弟,但見他每到一處,必召來當地官員上船詢問民情,或褒揚,或申斥,處事極是老練圓熟,才知此人並不簡單,不由也開始為慕容沖犯愁。

    苻氏處事公正,賞罰分明,政治清明,深受關中百姓擁護,想在這樣的情況下扳倒他們,只怕難如登天,苻堅敢對亡國諸慕容委以重任,並不單單為示仁於天下,更該有著絕對的自信吧?

    即便北方大亂,人心所向之下,慕容氏又有多大的機會可以取勝,或者,達到他們復國的願望?

    一路走走停停,沿了汾水,經臨汾、汾陰,至河水,再越過雍州、蒲阪,到了華陰,方才棄了船,改乘車馬前往秦都長安。

    這時,碧落自然無法再裝病了,也懶得窩在車中,遂也要了匹馬騎乘著。

    苻暉似對她頗是不滿,幾度將馬與她並排行著,向她半諷半嘲:“前兒病得那樣,怎麼還逞強騎馬?如果再病了,車上可沒法讓你養著!”

    碧落垂了眸,憑他說什麼,只是沉默,卻堅持著不願乘車。

    苻暉心中惱怒,只是罵道:“果然是慕容家教出來的人兒呢!只知這般強頭強腦,早晚看我怎麼收拾你!”

    碧落暗想,能怎麼收拾她呢?了不得賤命一條,給他便是,省得日後擔心受氣,給人淩辱遭踐…

    不知何時,她已這般地灰心喪氣,倒似那學了佛的老僧一般,把生死都看得淡了。

    碧落原是苦練過武功的,倒也不曾再生過病,苻暉嘮叨兩天,便不再說了,倒也沒見他怎麼“收拾”碧落。

    倒是那可惡的楊定,不時行到她跟前,沒完沒了地問著些閒言碎語,令碧落不勝厭煩,記著他相助之情,只得勉強敷衍答上幾句。

    又問出他怎會跟在苻暉身畔時,才知他本就是奉了王命入京,只因雍州一帶並不太平,所以護了高蓋自平陽離去後,便打算徑入長安見駕了。誰知到了雍州時,正好遇到了苻暉。

    楊定童年時隨父親楊佛奴在長安呆過一段時間,與苻暉也算是總角之交,頗有些情誼,直到後來楊佛奴去世,他年紀尚幼,義父高蓋將他領走,遂再也沒見過苻暉;待到雍州再見面時,苻暉便讓他隨在自己身邊,到時由自己再次保薦,封官進爵,自是更輕鬆了。

    算來楊定雖是仇池後人,卻是在仇池被滅之前便因內亂被帶出了故國,從小便在前秦長大,因此言語之間,對秦王苻堅頗是尊敬,讓碧落很是不悅,便再也懶得理會他了。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10:54 A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09:43 AM 編輯

第36章:女冠子 乾坤清絕若有時(一)

    可惜,楊定似乎根本不懂什麼是看人臉色,一有機會,還是跟她扯淡聊天,從天氣寒暖,到沿途風光,再到風土人情,即便大部分時候只是自言自語,也不放在心上。

    苻暉看不過去,有時也會罵楊定:“怎麼跟個娘們似的,到哪里都只聽你嘰嘰喳喳說話!”

    楊定嘿然而笑,總算閉上了嘴。

    這日到了一處小鎮,計算行程,不過大半日便可到長安了,遂在近午時找了家客棧落腳,預備吃點東西充饑後,今日便趕回京去。

    小二遠遠見了一行二三十人,俱是鮮衣怒馬,意氣風發,更不敢怠慢,殷勤引到樓上雅間坐了,只選那精緻的菜肴,流水價送了過來。

    苻暉坐在視窗,一邊品嘗菜肴,一邊從樓上向下面的街道張望,只見人來人往,大多衣冠整齊,神色也是平和歡喜,頗是熱鬧,心中得意,遂笑向楊定等人道:“自西晉以下,百餘年來,咱們大秦是第一個一統北方的大國吧?”

    楊定站起身來,也望向窗外,笑道:“不錯,天王英明勇武,納諫如流,才有今日百姓的豐衣足食,路不拾遺。千載以下,青史必有天王的輝煌一筆。”

    碧落幼年時在長安便頗吃了些苦頭,後來隨在慕容沖身畔,心心念念只以慕容沖的喜樂為念,從不曾關注過百姓生計,聞言向外看時,果見人群熙熙攘攘,民風淳樸溫厚,一派豐衣足食的景象,不覺心下惶惑。

    慕容沖盼著天下大亂,盼著恢復故燕,盼著推倒秦王報仇雪恨,可若真有那麼一日,大燕鐵騎踏遍長安,席捲三輔,百姓還能有這樣安居樂業的寧靜日子麼?

    正思忖際,忽見前方大街一片大亂,叱喝連連,暄鬧異常。

    忙定睛看時,只見小小一片眩目的紅雲,自街頭飛快卷來,一路推搡著人群,引來陣陣尖叫。

    緊跟著,又有十數道人影,穿過人群,追了上來,這次引來的,卻是驚慌大叫了。

    眼見更近前些,方才看出那片紅雲,居然是個穿了紅嫁衣的十五六歲少女,披頭散髮,赤了腳,踩在沙礫的地上飛奔著,渾然不知疼痛。

    後面追擊的人,手中卻取了弓箭,甚至有人箭已在弦,隨時準備射擊了。

    箭頭後部,包裹著正在燃燒的油脂麻布,竟是火箭!

    碧落又驚又怒,不覺冷笑道:“好一個太平盛世!”

    苻暉更是大怒,正要遣人下去查探阻止時,只聽“嗖”地一聲,那火箭已飛射而出。

    那赤足少女身手還算靈敏,慌忙閃避時,卻從肩旁擦衣飛過,頓時衣上著了一大片,飛快燃燒開來,不覺失聲大叫。

    楊定駭然道:“那嫁衣中…莫非滲了硫磺硝石?”

    兩晉時期,服藥煉丹最是時尚,而方士們早便已發現,硫磺硝石極容易燃燒,頗有術士借此裝神弄鬼。楊定隨了高蓋去的地方不少,倒也多有見聞,立時做此猜測。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10:54 A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09:43 AM 編輯

第37章:女冠子 乾坤清絕若有時(二)

    這時苻暉侍衛雖是奔下去相護,楊定、苻暉俱是著急,徑從窗戶中躍下,想去幫忙時,只見一道深色陰影閃過,將那少女身上的火影兜頭蓋住,飛快一拉,頓時將那大半截的寬袖扯下,只有邊緣處依舊冒著濃煙,發出嗆人的氣味。

    那赤足少女反應也不慢,飛快解開本就已散亂不堪的嫁衣,扔到了路上。

    風吹過,那陰陰的濃煙飄泊了一陣,又吞吐出火苗來,錦緞布料、金絲繡花,轉眼被噬入熊熊火焰。

    救她的人,居然也是名女子,用她自己的海青色布袍撲滅了火。

    赤足少女不但丟了外衣,內襯的中衣也被燒去半隻袖子,露出被火燎傷的一段藕臂,頗是狼狽。

    救她的女子身材頎長高挑,容貌甚是尋常,只是肌膚晶瑩,一雙眼眸,更是亮如明鏡,靜靜輝映著世間萬象,如墨長髮則自然散落,連花都不曾簪上一朵。

    但見她從容將那襲海青色的布袍覆于赤足少女身上,自己一身陳舊的灰布中衣曝於大庭廣眾之下,卻不見一絲窘態,扶了那赤足少女與追殺之人凝神對視時,竟另有一種鶴立雞群的超凡脫俗,仿佛她穿的不是貼身舊衣,而是最潔淨的霓裳羽衣,即便面對冷冽刀鋒,亦是不慌不忙,自有凜然出塵之氣。

    那十幾個追殺之人已趕上近前來,對著兩個女子,不過略一遲疑,已拿刀劍直逼過去。

    苻暉雖是大聲喝止,又和楊定搶上前去相救,卻相距頗遠,鞭長莫及,正徒歎奈何時,那女子身後忽然躍出一人,迅速出刀攔截,身手頗是高明。

    苻暉已趕到近前,驀地認出此人,已驚喜喚道:“五弟!”

    原來此人竟是秦王苻堅的第五子,鉅鹿公苻睿,他將那些人略擋一擋,轉眼間,苻暉和他的侍衛已趕上前來,卻全是訓練有素的高手,那群人雖各各持了兵器,哪里抵敵得過?再看苻暉等人,分明是官家之人,不由惶恐,轉瞬之間,便撤得乾乾淨淨。

    苻暉方才給碧落嘲諷了一句,自然也不肯甘休,一面令人去追擊查探底細,一面招呼苻睿:“五弟,你怎麼來了?”

    苻睿身材甚是高大,圓圓的臉,很是清秀,甚至眉眼之間,頗有些未曾脫卻的稚氣。算來他比苻暉只小了一歲,因並非一母所出,容貌性情相差頗大,此時聽苻暉問他,頓時紅了臉,只窺著那灰衣女子的神情,好一會兒才道:“我陪釋姑娘出來走走。”

    那灰衣女子望著苻暉,不卑不亢行了一禮:“民女釋雪澗見過三殿下!”

    苻暉頓時眸光發亮:“姑娘便是道安大師的那位女弟子麼?”

    灰衣女子從容點頭,見有侍女取來自己的隨身衣物遞給原來那赤足女子,方才接了自己的海青色布袍披了,柔聲向那女子道:“快去換衣裳,順便把灼傷的地方上些藥吧!怕三殿下還有話要問你呢!”

    那女子低頭應了:“謝謝姐姐,青黛換了衣裳,便來回兩位殿下和姐姐的話。”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10:55 A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09:44 AM 編輯

第38章:女冠子 乾坤清絕若有時(三)

    釋雪澗微微一笑,看那叫青黛的女子去了,方才緩緩系了衣帶,隨了眾人魚貫上樓。

    若是換了旁的女子,這等在大街之在脫衣披衣,必定顯得輕浮,至少也是極不雅觀,但釋雪澗做來,卻是意態沉靜安閒,似絲毫不覺自己舉動有甚不妥;而他人瞧在眼內,竟也不覺唐突,反更覺其睿智超脫,高蹈群儕,明明是粗衣舊袍,可這女子卻似裹在粗衣舊袍中的明亮寶珠,又似青森危崖上綻開的雪蓮,卻生生將眾人一身的綾羅綢緞壓得光彩全無,自慚形穢。

    自離開平陽,碧落性情再懶散冷淡不過,此時見這女子並無十分容貌,卻風華奪目,極得眾人尊崇,倒也禁不住自己的好奇詫異。

    釋雪澗剛步入雅間,便見到了一位眸黑如夜的絕色少女向自己凝望,倒也怔了一怔,待得再將她打量一番,已緩緩走到她身畔,牽了她的手,輕輕歎息道:“萬般皆是命,半點不由人。妹妹,凡事需三思,三思哦!”

    她這話說得突兀,眾人都是莫名其妙,碧落更是心中一跳。難道這女子會窺心術,一眼便看出,自己來到長安是別有用心麼?

    可碧落除了那次去雍州暗殺林景德,連平陽太守府都難得出去,釋雪澗又是從何看出自己來歷?

    苻暉已在一旁笑道:“碧落,這位雪澗姑娘,是高僧釋道安的女弟子,精于卜卦術算,最會趨吉化凶,若得她指點,你這一生,也算是受用不盡了。”

    他說畢,才沉吟一下,問道:“雪澗姑娘,你方才說,讓碧落姑娘凡事三思謹慎而行,莫非看出她最近有難麼?”

    釋雪澗未曾答話,一對明眸如明鏡閃亮無瑕,但從碧落面頰滑過時,碧落忽然真真切切有了種被人用刀鋒從臉上劃過的疼痛感。

    那種深埋心思被一眼洞穿的感覺,可真不好受!

    這個看似溫和雅靜的超脫女子,到底蘊了多少常人所不理解的才識和能耐?

    一旁,楊定蹙眉想了片刻,向釋雪澗笑道:“啊,我想起來了,尊師莫非就是‘四海習鑿齒,彌天釋道安’的,那位道安大師?怪不得姓釋!”

    聽楊定這麼一說,碧落頓時也記起了這幾年盛傳的關於釋道安的佛教逸事。

    傳說,這釋道安本姓衛,精于佛法,道法精深,在襄陽檀溪寺弘揚佛教十五年,西至涼州,北至長安,東達建康,他的弟子信徒,無處不在。襄陽名士習鑿齒拜訪他時,曾以“四海習鑿齒”自報家門,而釋道安回以“彌天釋道安”,頓以佛家威勢,將其壓下一頭,成了當世名對,遠近聞名。

    東晉皇帝慕其佛學精深,特授其享受王公待遇;待五年前大秦攻下襄陽,釋道安也被請至長安,秦王苻堅當即感歎,道是襄陽出兵十萬,只得了一個半賢者,一人為釋道安,半人為習鑿齒。

    自此,繼續受著大秦國主尊崇的釋道安,也就在長安五重寺大弘佛法,隨其學習佛法的僧人,足有數千之多;而其親授的弟子中,就有一位女弟子以靈慧稱著於世,那便是釋雪澗了。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10:56 A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09:44 AM 編輯

第39章:女冠子 乾坤清絕若有時(四)

    釋雪澗自然本來也不姓釋,只因為釋道安認為入佛門者,都當以佛祖釋迦為尊,所佛門之人都應該姓釋,故而他的徒子徒孫,均以釋為姓。

    苻睿在釋雪澗身旁落坐,聽著楊定驚歎,不以為然笑道:“道安大師之名,天下自是無不知曉。雪澗姑娘精擅卜算之道,幾可未卜先知,長安更是無人不知,你竟不知道麼?”

    苻暉記起未曾為楊定引見,遂笑道:“五弟,這位是仇池楊佛奴之子楊定,小時候咱們都見過的,這會子怕已認不出了吧?他才從北地過來,自是不知長安之事。”

    “北地!”苻睿仿若驚歎般叫了一聲,瞟一眼釋雪澗,忽然住嘴,端了茶來,慢慢啜著。

    釋雪澗卻似無甚顧忌,點頭道:“楊公子從北地過來麼?我一年前也曾去北地聽一位西域來的大師講傳佛法,在那裏盤桓過數月。北地長史慕容泓慕容大人多有照拂,我臨行匆匆,還不曾面謝哩!”

    “慕容泓…”楊定若有所思又盯了一眼釋雪澗,但見她神色淡然,舉止自若,方才笑道:“哦,我義父雖在北地任職,我卻素來懶散慣了,那幾個月,大約正跑在秦州一帶玩耍,因此並未見過姑娘吧?”

    苻暉點頭道:“秦州原是你們仇池楊家的故地,你本該多去走走,也好樹立威望,日後建功立業,依舊奏請父王派你去仇池做個刺史長史什麼的,定比你那些現在統領仇池氐人的堂叔堂兄強多了。”

    楊定提起青瓷酒碗,揚脖喝了一大口,方才笑道:“三殿下,您素來也知道的,楊定從小懶散悠閒慣了,最怕那些官場應酬,但要天天有酒喝,日後再娶幾房如花美眷夜夜在懷,便是平生樂事了!兩位殿下存心相助的話,入宮後幫我美言幾句,讓我任個不須操心的閒散武官,楊定便感激不盡了!”

    苻暉不覺大笑:“我便知道,你這小子,還和小時候那般頭大無腦,胸無大志!”

    碧落聽苻暉口吻,分明對目前在仇池故國一帶的楊氏首領並不放心,相反卻對楊定頗為欣賞,莫非就為了他的胸無大志?

    她從小見慣了慕容沖的壯志淩雲,從來便認為大好男兒,就該在亂世建功立業,闖出一片天地來,便對這楊定又看輕幾分。

    這個人便是再聰明,也只能算是個酒囊飯袋,便是紙醉金迷活上一世,也只能算白活了吧?

    一時侍女領來了那位叫青黛的女子,前來叩謝諸人的相救之恩。

    苻暉定睛瞧了一瞧,但見她眉目如畫,口似含珠,雖著了一身侍女服色,依舊顯出腰若流素,不過盈盈一握,惹人憐愛,不由笑道:“呵,是個美人兒呢!怎麼給人那麼著苦苦追殺?”

    青黛跪於地上,垂頭回稟:“公子,民女本是好人家的女兒,只因家貧,前日叔父將我典與了段家幼子為妻,今日成親,青黛方才得知,原來這段氏子重病,已於三日前去世了,段氏重金典下我,竟是…竟是讓我和段氏子牌位成親,然後一併下葬…”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10:57 A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09:45 AM 編輯

第40章:女冠子 乾坤清絕若有時(五)

    話猶未了,諸人都變了神色。

    苻睿驚訝道:“長安城邊,天子腳下,居然還能有這種事?”

    苻暉冷笑道:“你這丫頭,小小年紀,不會信口雌黃吧?這段氏是什麼來歷,居然敢如此狂妄!”

    青黛叩頭道:“民女不敢亂說!這段氏的塢堡,是方圓百里最大的塢堡,堡主又是尚書僕射權翼的親家,若要取我小小一個漢女的性命,又何足為奇?便是官府,也不好為這些小事出面的。民女雖是賤命一條,可…可到底不甘束手就死,所以才拼命逃了出來。”

    苻暉拍案而起,怒道:“漢人,漢人便不是人了麼?咱們大秦已故的王猛宰相,百年來難得一遇的良相,不就是漢人?權翼也糊塗了,咱們要當心的,不是漢人,而是那些居心叵測的鮮卑人和西羌人啊!也只有父王,才有那樣的仁心大度,將他們像佛爺似的供著!依我說,只要依了王相的遺囑,將鮮卑慕容、西羌姚氏統統趕到鄉下種田去,別留這些中看不中用的,就天下太平了!”

    涉及朝廷大事,眾人頓時緘默。

    碧落聽他侵及慕容氏,自是不滿,冷了臉只作沒聽見,心中卻更是惱恨了;而釋雪澗只是垂眸望著青黛,輕輕歎息一聲,掩不住的悲憫。

    佛家講求眾生平等,當然不分種族,只是她縱受尊崇,也不過一介平民,此時再無她置喙餘地了。

    楊定則依舊在喝酒,嘖然有聲,仿佛並不曾注意到苻暉說著什麼。

    苻睿咳了一聲,笑道:“三哥,這也不算什麼大事,不必生氣。”

    他扭頭吩咐苻暉的侍從:“即刻派人去權僕翼家告知此事,請他多多約束自己的部眾吧!至於那段氏塢堡,我們也不必理會,估計權僕翼定會妥善處理此事。”

    一時侍從去了,苻暉方才面色略和,卻又沉吟道:“這些塢堡,在賊寇橫行的亂世,的確可保家衛國。但如今大秦安定,田疇修辟,倉廩充實,天下太平,若總留著,怕早晚要釀成以勢壓人甚至對抗官府的一方禍害了。再安定幾年,還是請父王將這些塢堡撤除的好。”

    自西晉末年八王之亂起,天下動盪不安,群雄逐鹿,兵戈不斷,地方百姓為求自保,往往一族或幾族,聚眾而居,在周圍建起高牆堅壘,稱作塢堡。大的塢堡甚至有數千民眾之多,遇敵來襲時,則舉堡出動,共衛家園,頗有實力。但自前秦壯大以來,關中附近,的確少有戰事,苻暉為長治久安,起了裁撤塢堡的念頭,倒也在情理之中。

    只是他再也不曾想到,這些他曾想裁撤的塢堡,日後為保大秦江山,多少子民為之流盡了最後一滴鮮血…

    苻睿聽苻暉一直論著家國大事,令席上空氣大是僵滯,苦笑道:“三哥,這些事以後再說吧!只這女子怎麼辦?是不是遣她回家去?”

    青黛聞言,一雙顧盼生輝的明眸,頓時滴下淚來。她伏地哭道:“民女因父母俱亡,方才依在堂叔家過活。這一回去,指不定又將我賣給別的什麼人家了!”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10:57 A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09:45 AM 編輯

第41章:女冠子 乾坤清絕若有時(六)

    苻暉也覺出自己談論的話題太過沉重了,遂笑道:“自古以來英雄救美,美人報答,大多是以身相許。五弟,我瞧你也沒幾房姬妾,不如就收了她在房裏吧!”

    苻睿慌忙搖手道:“三哥,你還是自己留著吧。我…我…”

    他覷眼望著釋雪澗,已是滿臉通紅,明明是寒意甚重的深秋,額上卻已冒出了汗珠了。

    苻暉暗暗好笑,料著自己這個性情率真的弟弟,必對那釋雪澗動了真情了,也不忍再為難他,笑道:“罷了,我有了更好的了,倒也不要她。”

    他惡意地盯了碧落一眼,說道:“便把她給了你做丫頭吧!橫豎都會在我身邊。”

    說完吃吃地笑著,竟將碧落渾身的汗毛都笑得豎了起來。

    慕容沖,慕容沖,他可知道,他已將她推到了何等尷尬的境地?

    假如苻暉執意要她,從中作梗的話,只怕她連秦王苻堅的面都見不到,又談什麼相助慕容氏恢復河山報仇雪恨?

    事實證明,碧落的擔憂並不多餘。

    苻暉與苻睿等人分手後,徑帶了她和青黛回平原公府,安排了房間,又遣人送來許多的衣物和珠玉首飾過來,瞧模樣根本就打算將她長留府中了。

    第二日苻暉趕早兒帶了楊定入宮見駕,根本沒理會碧落,仿佛篤定了她根本逃不出自己掌心一般。

    碧落心知不妙,一早便起床來,由著青黛姑娘長姑娘短地喚著,為她收拾床鋪,整理衣裙,只呆呆坐在窗口,對著滿園秋色發怔。

    苻暉的品味愛好,自是與慕容沖截然不同。園子裏幾乎見不到一株欺霜傲雪的菊花,連紅楓都看不見,大棵大棵經冬不落的青松翠柏,密密挨挨栽了滿園,幾乎連半點陽光也透不進來;倒是一帶圍牆,爬了些開著紫花的藤蔓,鬱鬱蔥蔥,頗具生機。

    不過,時近初冬,菊園中的菊花,也該謝得差不多了吧?

    她陪著慕容沖看了十年的花開花落,終於只剩了獨自一人了。

    便如慕容沖,他應該也很孤獨吧?

    他再獨自在菊園中傷神彈琴時,誰去安慰他?誰去握他的手?誰再用溫軟的笑容,低低地喚他:“沖哥!沖哥…”

    仿若,有大片大片的雪白菊花瓣,在眼前柔軟地一條條垂下…

    “碧落姑娘!姑娘!”

    碧落忽然聽到有人驚慌地叫,連身體都在被劇烈地晃動著。

    她忙著回過頭時,眼前有個模糊的人影。

    她眨一眨眼,滾熱的液體迅速從面頰滑落,而眼前終於明晰起來。

    是青黛,正擔憂焦急地望著她,推著她,一遍遍地問著:“姑娘,你怎麼了?怎麼了?”

    她怎麼了?

    她…她只是滿臉的濕冷而已。

    那樣冷的風,迅速地將滾熱的淚水吹到冰冷,卻不知,什麼時候會將滾熱的心,也吹到冰冷?

    青黛遞給她一塊帕子,小心地問道:“姑娘,你…你在想著什麼人麼?”

    “沒有。”碧落忙擦淨淚水,強笑道:“嗯,離家久了,想家了。”

    青黛仰起尖巧的下巴,眸亮如珠:“姑娘的家…在哪里?”

    家在哪里?

    碧落給她一問,居然一時答不上來。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10:58 A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09:46 AM 編輯

第42章:惜分飛 秋霜肅夜數寒星(一)

    她早記不得,自己原來的家在哪里,父母又是什麼樣子。

    她只記得,很幼小的時候,她住的地方很荒野,但奶娘待她很好。哪怕自己吃草根,也一定給她遞一碗清粥,哪怕那粥稀薄得可以照得出人影,數得清米粒。

    後來奶娘似乎攢到了不少乾糧,然後帶了她,走很遠很遠的路,遠到後來她回憶起來,只記得那長長而坎坷的路,仿佛通到天涯海角那樣走不完。

    碧落問奶娘,她們這是去哪?

    奶娘說,去長安。

    碧落問,去長安做什麼?

    奶娘說,長安,有她的親人。

    碧落不明白。

    她的記憶裏,她唯一的親人,這世間唯一待她好的人,就是奶娘。

    幾度,她們乾糧耗盡了,奶娘總將她安置在破廟裏,自己去打短工,或賣些一路攢下的繡品,換些吃的用的。

    碧落也想去幫忙,可奶娘總不許。

    她說,碧落不該為奴,不該為婢。

    她隨身帶著一卷畫軸,總要油布仔細包著,偶爾打開看時,她會告訴碧落,畫中那個拈花而笑的盛裝美人,是她的母親,她半點也記不起來的母親。

    可不該為奴,不該為婢的碧落,終究還是成了奴,成了婢,甚至成了被人打倒在溝渠中的小乞丐。

    某一天,一隊亂軍沖過,碧落和奶娘失散了。

    六七歲的小碧落,四處拉人詢問,問長安在哪里,她要去長安,她要去找奶娘。

    終於,有人帶她去長安了,可惜,卻將她轉賣給富貴人家為婢,那樣一個清靈俊秀的小婢女,在日漸繁榮的長安,還是值幾個錢的。

    碧落記得奶娘的話,她不肯為奴,不肯為婢,一次次地逃離,一次次地尋覓,一次次地失望,直到遇到了慕容沖。

    她這一生記得的親人,竟都和她毫無血緣關係。

    “青黛。”碧落低聲道:“我的家,在平陽。”

    有慕容沖的地方,就是她雲碧落的家。從她八歲起,她便已無可選擇。

    青黛便握著她的手,輕輕的拍著,眼睛撲閃撲閃,睫毛如羽扇輕輕而憂傷地扇動著。

    青黛年紀明明比她小,此時卻如姐姐般溫和待她,不由碧落又是尷尬,又是慚愧,低歎了一聲,勉強驅趕了自己的煩亂心思,換了衣衫,提了流彩劍,自到松柏下練劍。

    青石條鋪就的小徑雖是乾淨整潔,但松樹腳下,卻堆積了累累的陳年松針,踩上去松鬆軟軟。說甚麼青松不凋,可年復一年,不是一樣在風吹雨打下褪下了層層綠衣?

    流彩劍舞,清光動影,頓為松林添了幾分光澤,便如黑夜的天空,被灑下了無數的明星,呈現的,是黑暗中的美麗。

    只可惜,再無菊花飄香,再無楓葉飛舞,再無那人唇角含笑,彈一曲《高山流水》。

    縱是摔琴絕弦,這一生,也是知己難求,落拓相伴…

    慕容沖,慕容沖…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10:59 A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09:46 AM 編輯

第43章:惜分飛 秋霜肅夜數寒星(二)

    “劍法還不錯,以後我打仗,可以把她也帶在身邊了。”一旁的石徑上,忽然有人放聲而笑。

    碧落一驚,劍一歪,狠狠紮在松樹幹上,卻紮得頗深,半天拔不出來。

    抬眸,卻是苻暉,一身朱紅官袍,繡了熊羆山川,頭頂碧玉寶冠,負手立著,愈顯氣宇軒昂,眉眼高揚,笑容中不勝得意。

    他的身旁,楊定也抱肩立著,依舊一貫的懶散笑容,似在用神色,附和著苻暉的得意,只是那笑容,似不若平時的明朗通透,明亮的眼睛也略顯幽黑。

    看著碧落在用力拔劍,苻暉搖了搖頭:“女孩子到底是女孩子。罷了,即便去戰場,也有我護著,不會讓你受委屈!”

    他說著,已走到碧落近前,想去握住她的手,去幫她拔劍。

    手指堪堪要碰到碧落手背時,碧落急急抽手,側頭瞪著他。那神情,仿佛才給逼著吞下了一條毛毛蟲。

    苻暉的好心情忽然便給打擊得無影無蹤。

    他抽出流彩劍,擲到地上,冷笑:“咦?你還敢給我臉子瞧?你以為你那個只會以色事人的沖哥哥還能護著你麼?別做夢了!他算是什麼東西,還真當自己是金鳳皇呢!在我父王面前,他只是個下賤的枕邊孌童;在我面前,他連只狗都算不上!”

    他的手指差不多指住了碧落的鼻子:“沒錯,他上了表,說把你送給父王,可那又怎樣?我和父王說一聲,父王眉頭都不皺一下就把你給我了!嘿嘿,從今日起,你不過是我數十房姬妾中的一個而已!”

    看著長長的劍穗在秋風裏亂擺,碧落低聲說了一句什麼,轉頭就走,居然連劍也不要了。

    仿佛給苻暉握過的流彩劍已經髒了,再去握一下,都是對她自己的玷污一般。

    苻暉一時愕然,望著她的背影,摸了摸頭,轉頭問楊定:“她剛才說什麼?”

    楊定有些笑不出來,但還是回答:“她說,她不是玩物,不是東西,不會由人送來送去。”

    苻暉詫異道:“她是這樣說的麼?為什麼我沒聽到,你卻聽到了?”

    楊定走過去抓起碧落留下的流彩劍,凝視片刻,歎道:“三殿下,她想說的,不都寫在臉上了麼?”

    苻暉一想,點頭道:“也是,這死丫頭,心裏怕還只是想著慕容沖那個妖孽!哼,想著又怎樣,她終究還只是我的人!”

    楊定嘿然一笑:“三殿下,你只要她的人麼?”

    苻暉一皺眉,道:“你什麼意思?”

    楊定彈著劍脊,聽著嗡嗡的劍吟聲,淡淡笑道:“嗯,也沒什麼。殿下得了她的人,慕容沖得了她的心,也算公平!”

    苻暉驀地大怒:“楊定!你居然把我和那個妖孽相提並論!”

    楊定變了臉色,慌忙跪倒在地,俯首急道:“是,楊定知錯!楊定再也不敢了!”

    苻暉哼了一聲,拂袖而去。

    楊定握緊流彩劍,依然跪在地上,目送苻暉離去,眸光沉沉如暮靄,低低地歎了口氣。

    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。

    霜冷鴛瓦,落木飄零,再經幾日,怕是嚴冬就要到了。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10:59 A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09:46 AM 編輯

第44章:惜分飛 秋霜肅夜數寒星(三)

    碧落正窗臺上,呆呆地望著推開的窗戶,鏤的是並蒂蘭,雕的是合歡花,櫸木的紋理,在那樣精緻的花紋中,也顯得溫柔起來。

    到底,只是雕的花而已,在死了的木頭上,雕著的無生命的花。

    可這樣蕭索的季節,連偶然綻開的野花都成了稀罕物,無生命的花草,也能算是一種安慰吧?

    伸出手掌,秋風從近乎蒼白的手指間無聲地漏過,冷冷的,帶了看透世事的涼薄無情。

    “姑娘,夜深了,天冷,別呆在窗口啦!”

    青黛取了披風,夠著嬌小的身子,努力往她身上披去。

    是的,天冷。

    可凍壞了又如何?

    留一具無瑕的軀體,給那個苻暉糟蹋麼?

    碧落抱著肩,由著絳色的薄綿錦緞披風掛在肩上,又沿了天青色的絲綢衣裳緩緩落下,跌在窗櫺間,無力掛著,流淌著秋楓般奔放而絕望的色澤。

    “姑娘,姑娘…”青黛囁嚅著,眼睛睜得如狸貓眼珠般滾圓,惶急地望著她,不知該不該再去勸她。

    這個清妍無雙的姑娘,性情如同她的眼神那麼難以琢磨。被派來侍奉她,到底是福,還是禍?

    又一陣薄涼的風吹過,似有什麼物事,茸茸地觸著了自己的腮,溫柔地輕撓著。

    碧落微驚,忙回過頭時,已見到了楊定慵懶的笑臉。

    他斜伸向前的手中,持了一把寶劍,劍鋒流光四溢,劍柄處的羊脂美玉柔潤如水,天碧色絲線的流蘇,隨風飄舞著,一縷兩縷,拂上碧落冰涼的面龐。

    這正是被碧落丟下的流彩劍了。

    “快收起來吧!”楊定的笑,依舊如陽光般清爽明耀:“這可是慕容公子給你的御賜寶劍呢,還真不要了?”

    碧落的眼眸轉動了一下,已波瀾迭起。恍惚,又記起少年時不知多少次,與慕容沖雙劍並舞,衣袂翩飛時,如一對展翅翱翔的仙鶴,四目交融時,連冰寒的雪地,都能綻出春花的璀璨嫵媚來。

    難道只為給苻暉碰過,她便把那許多溫柔美好的回憶一筆抹殺?

    她接過流彩劍,小心地在劍鋒上觸撫著,卻已輕柔無比,仿佛怕略一用力,便彈破了那比紙更薄的幻夢一般。

    “小心!”耳邊,忽聽得楊定驚叫。

    她的心顫了一下,才覺出手指已觸著劍鋒,立時給這傳世寶劍割破了肌膚,迅速溢出了晶瑩的血珠,緩緩擴大,蜿蜒流下。

    楊定笑意已斂,上前了一步,似欲抓了她手來看,卻又在她跟前生生地頓住,頗有些氣急敗壞地咒駡:“哎,你這笨丫頭,早知道我把這劍自己收著算了,還可和我的華鋌劍配作一對呢!”

    碧落淡若遠山的秀眉輕輕一挑,如夜眸子冷冷一轉,握緊了流彩劍,一字一字道:“楊公子,流彩劍和飛景劍才是一對。”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11:00 A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09:57 AM 編輯

第45章:惜分飛 秋霜肅夜數寒星(四)

    由慕容沖交給她的流彩劍,自然只和慕容沖的飛景劍才是一對,楊定的劍雖然和他們的相象,可到底也只是相象而已。

    楊定見她眉目間頗有挑釁之意,嘖了一聲,搖頭道:“好吧好吧,你們的是一對,我的不算。可碧落姑娘,你是不是該把手指包紮一下?”

    青黛已慌忙將銀質荷葉燭臺移來,急急去找布條和藥物。

    碧落輕蔑一撇嘴,還劍入鞘,將手指允了一允,隨手抽了條帕子纏了,便跳下窗來,回到房中,淡淡道:“我沒那麼嬌氣,這不就行了?”

    她背向窗戶,轉向青黛道:“關窗。”

    這個楊定,當日看他還好,可如今顯然和那苻暉越走越近,只怕已將前途寄在這位平原公身上了。以他的武功才識去輔佐那個一心與慕容沖作對的苻三公子,不知日後會對慕容沖產生多大的威脅?

    只這般想著,碧落便不想和這人多說話了。

    青黛卻不討厭這個曾經相助過她的楊定,此時聽碧落發話,只得歉意地望了楊定一眼,正要關窗時,楊定忽然伸出手掌,擋住了正要闔上的窗戶。

    “碧落姑娘,你當真…不想跟著年少有為的平原公,卻要入宮去陪伴天王陛下麼?”

    楊定問著,大半邊臉被蒙上了窗紗迷離的暗影,看不清晰神情。

    碧落想笑,終究也笑不出。她想入宮陪伴苻堅?

    那不是她的願望,而是慕容沖的願望哦,給迫到逼不得已時,將她也變成了亡燕祭臺上的犧牲品。

    可如果委身苻暉,她的犧牲,也只是毫無意義的犧牲了。

    “楊定!”碧落靜靜地回答:“你抬頭向上看看,現在你能看到了什麼?”

    楊定抬起頭來,在屋中黯淡的燈光映射下抬起頭來,已看到了松柏與翹簷之間的一方天穹。

    黑黑的,深深的,無邊無垠的天穹,在冷澀的夜風裏,更多了幾分悽惶無望。

    “我看到了。”楊定仰面笑了起來:“我看到了星子,很亮的星子。”

    碧落怔了一怔,不由走到窗口,向上空凝望。

    果然,有著一兩枚星子,在樹梢簷角,幽幽閃亮,如一顆兩顆的淚珠,又如誰的深深瞳仁,清冷,而溫柔。

    翌日。

    燕晴宮。

    楊定持了一根柳枝,陪著兩位華裝少女練劍。

    他左支右絀,看來險險欲敗,卻每每在最緊要的關頭化險為夷,兩名少女身手雖是不錯,到底氣力不夠,纏鬥了半個時辰,早已裏衣盡濕,髮髻零亂。

    忽地,其中一名少女,退了幾步,甩了寶劍,叫道:“不練啦,不練啦!你這人真缺德,明明比不過我們,只仗了男人家力氣大取勝,真沒意思!”

    另一名少女比先前那少女還要小上一兩歲,只剩一人對敵,自然更不是對手,只得也退了下來,笑道:“姐姐,這才來的侍衛,還有些趣兒,不像那些人,不過三兩招,便給打得抱頭鼠竄,一看就是有意讓著咱們呢!”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11:01 A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09:58 AM 編輯

第46章:惜分飛 秋霜肅夜數寒星(五)

    那大些的少女氣鼓鼓的,正要答話時,一旁已有人笑了起來:“你們兩個丫頭,連仇池楊氏這樣的名門之後也敢欺負,打量著人家真打不過你們麼?也不瞧瞧,人家還沒出劍呢!”

    一旁的白玉石階上,一名中年男子緩緩走下。他只穿著襲米黃色家常便服,面容清臒,氣度雍容儒雅,一雙琥珀色的瞳仁,此時溢滿了笑意。

    兩名少女已嘻嘻笑著過去拉他的袖子,喚著父親。

    楊定微笑著行禮:“微臣楊定,拜見陛下!”

    中年男子已走上前去,親自扶了他起身,笑道:“你這孩子,怪不得徵召這許多次才肯來,大約就是怕朕這些不解事的孩子們欺負你吧?暉兒性情最烈,若是待你失禮了,你只管來告訴朕,朕來責罰他。”

    楊定笑道:“回陛下,平原公幼時便與微臣交好,從不曾為難微臣。微臣怠於為官,實在是因為生性懶散,遊手好閒慣了!”

    這中年男子正是當今的大秦天王苻堅,因楊定是仇池氐族首領的嫡系子孫,久有籠絡之心,待前日苻暉帶來相見了,親自考較了武學才識,確然敏慧過人,有意放入軍中任職時,楊定卻固辭不就,結果領了個郎中之職,協助統領宮中侍衛。此時長安承平已久,宮中也是安泰,一切規矩制度,早由當年的宰相王猛定得妥妥當當,故而郎中一職,算是個太平閒職了。

    那兩名少女,正是苻堅的女兒,南陽公主苻寶兒,和始平公主苻錦兒,分別為苻堅寵妃張夫人、蔡夫人所出。因苻氏也是馬上得的天下,苻堅雖是崇尚漢學,卻從不教女兒刺繡女紅之事,由著兩位小公主舞槍弄棒,反而將武藝練得有模有樣,每每找宮中侍衛陪練時,人家礙于她們是公主之尊,大多讓著,讓二人甚是無趣。

    這日見新來的楊定年紀甚輕,也只當成了普通侍衛,隨口便叫來練招,卻未能討著便宜。

    此時見苻堅對楊定大為誇讚,苻寶兒大是不悅,叫道:“名門之後又怎麼啦?你瞧南朝那些降來的所謂高門子弟,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都有,連我們氐人的女兒家都比不上!”

    楊定笑道:“可不是麼!女孩兒家身手高明的也多的是。兩位公主的功夫自是不在話下,便是慕容家的那個女孩兒,身手也不錯呢。單以劍法而論,比起微臣來,也不差什麼。”

    苻堅微一怔忡,問道:“哪個慕容家的女孩兒?是慕容煒,還是慕容垂的女兒?”

    楊定答道:“微臣初到長安,沒見過這兩家的女兒,只平陽太守慕容沖的妹妹,一路同行,倒是認得。不僅國色無雙,一手劍法,實在是女子中的翹楚。”

    “慕容沖的妹妹…鳳皇…”苻堅恍惚又記起了十年前那個容貌清雅瞳眸深遠的小小少年,不覺微微失神,許久才道:“嗯,便是昨天暉兒和朕要去的那個姑娘麼?鳳皇上表說,那是他的義妹,甚是賢德聰慧…那孩子,這十年來獻上的禮物並不少,不過倒是第一次送個女子來。”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11:07 A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09:58 AM 編輯

第47章:惜分飛 秋霜肅夜數寒星(六)

    料著慕容沖特特送來的女子,必有過人之處,心下便有些懊惱,不該隨口應承苻暉,連那女子都不曾見上一面。若是慕容沖知道,恐怕多少會怨他不將他放心上了。

    楊定留意著苻堅神色,笑道:“宮中侍從大多是男子,力氣總是大些,且不方便,若是由女子來陪兩位公主練武,便再好不過了。”

    苻寶兒、苻錦兒聽楊定對那女子如此推崇,頓時心下嚮往,忙向苻堅道:“父王,既然有這樣的女子,何不召進宮來伴著我們?”

    苻堅沉吟道:“嗯,朕已經將那女子賞予你們三哥了。”

    苻寶兒撅起唇來,叫道:“三哥最是霸道!他的夫人姬妾,沒有上百,也有幾十了吧?還和咱們搶人!不然,我用我宮裏最漂亮的宮女去將那個會使劍的姑娘換過來?”

    苻堅笑駡道:“胡鬧!”

    卻扭頭令人傳旨:“來人,即刻去平原公府宣那位…那位…”

    楊定在一旁稟道:“陛下,那女子叫碧落,雲碧落。”

    苻堅點頭道:“嗯,把那位碧落姑娘宣進宮來覲見!”

    待人去了,他的眸光忽有一絲飄緲,扭頭問楊定:“那姑娘,姓雲麼?”

    楊定笑道:“對,碧落姑娘本姓雲,只是在慕容家養大,被慕容大人認作了義妹。”

    苻堅微微笑了一笑,拍著楊定肩膀,慰勉一番,方才帶了女兒們說笑著離去。

    楊定垂手立於一旁,目遂苻堅遠去了,面龐上一直掛著的淺淡而明澈的笑意漸而逝去,仰起頭,他望著雲淡天青,似自問,又似問天:“我做對了嗎?我做對了嗎?”

    依稀,便是那個女子抬起頭,問他,你的頭頂是什麼?

    他說,是星子。

    可再明亮的星子背後,還是黑暗。

    那一點星子的微光,能將她引到何方去?又能將他引到何方去?

    靜靜想了片刻,他自嘲地搖了搖頭,瀟灑地甩了甩袖,轉向自己的值房而去。

    瀟灑地走,飛揚地笑,自在地看著人來人往,過著各自的幸福,便也該是他的幸福了。

    他是楊定,胸無大志的楊定。

    碧落始終不是很明白,楊定那晚所說頭頂是星子的話,有著多少的弦外之音,但她的心頭,的確略略安定了些。

    因前日苻暉很得意地告訴她,秦王已將她賜給了他,聽他當時那氣勢淩人迫不及待的口吻,碧落很擔心他當晚便不肯放過她,卻不料,苻暉晚上不但不曾來,第二日來了,也是斯斯文文,並帶來大批禮物,突然像變了個人般待她極好起來。

    正當她對著苻暉送來的大堆衣飾手足無措時,苻暉還在一旁大獻殷勤:“碧落,我知道你在這裏未必住得慣,慕容沖那小子最會弄些玄虛,花啊草啊琴啊棋啊,這類漢人才喜歡的東西,他都愛擺弄。這麼著,你說,你喜歡些啥玩意兒,都告訴我,不然開出個清單來,我立刻叫人去準備。”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11:10 A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09:58 AM 編輯

第48章:朝天子 似曾相識伊人來(一)

    碧落茫然道:“哦?可我沒什麼特別喜歡的東西啊!”

    她沒有什麼特別喜歡的東西,卻有著唯一喜歡的人。那人,卻是苻暉無論如何也不會弄來給她的。

    從離開平陽的那一天起,有一種從八歲起就有的朦朧念想,已經破滅了,如同天空的霓彩,幻過片時的美麗,迅速歸於虛空。

    曾經以為深意在睫,幸福在懷,一轉眼,才發現一切均是可望而不可及。

    金鑲玉串的瓔瓔珞珞,花鳥蟲魚的翠玉寶釵,紋龍印鳳的綾羅綢緞,五彩繽紛地堆了滿床滿榻,苻暉猶且拉了碧落的袖子,一一指點頭,問她,喜歡哪種顏色,哪種樣式,可以幫她做成衣裳,再配上何種首飾最為美觀大方。

    碧落估摸不透這男子究竟在打什麼主意,只是靜靜地站在一旁敷衍著,由著他指點評論。

    忽而見到大盤的首飾中有一塊佛手玉佩看來好生眼熟,拿起來看時,立刻記起慕容沖也有一枚一模一樣的玉佩,俱是黃玉雕就,瑩潤皎潔,忙取了來,掛在腰間。

    苻暉因了楊定昨日的話,心下不忿,卻是一意想將碧落連人帶心降伏住,故而刻意討好,欲以柔情取勝;但見碧落雖然沒有再顯露嫌惡之色,卻一直冷冷淡淡,不由沮喪,正覺不耐煩時,忽見她將佛手玉佩掛在身上,不由大喜,笑道:“原來你喜歡這類腰間掛飾,我呆會再叫人到庫房裏找去,都搬了來給你瞧,只要你喜歡的,從此便都是你的。”

    碧落正覺有些惶恐之際,忽聽得門外有人回稟:“三殿下,宮中有人傳陛下旨意來了。”

    苻暉漫不經心道:“請進來罷。”

    一時一名老內侍過來,先向他請了安,才笑道:“三殿下,陛下口諭,宣碧落姑娘入宮覲見。”

    苻暉手中一串瓔珞不覺掉落,怔了片刻,才道:“陛下怎麼會突然想起要見碧落?”

    老內侍陪笑答道:“這個老奴可不清楚。只聽說有位才來的郎中,向南陽、始平二位公主盛讚碧落姑娘身手高明,因而二位公主執意要見這位姑娘吧?”

    苻暉皺眉,揮了揮手,道:“來人,先領公公去休息吧,待我令人為碧落姑娘梳妝打扮了,再送入宮中。”

    老內侍領命去了,苻暉一拳砸在幾上,一大盤的珠飾給震得摔下幾去,丁丁當當散亂了一地,鋪陳在黯淡的素紋青磚地面,愈顯得璀璨晶瑩,光彩奪目。

    “這個楊定,他搞什麼鬼?”苻暉恨恨說了一句,再回頭看向碧落時,只見她雖也是一臉詫異,但眉宇間已忍不住溢出一絲欣悅來,不由大怒。

    他站起身,展顏笑道:“碧落,父王向來守諾,既然說了把你賜我,便絕不會食言。我且送你入宮去,呆會依然會將你接回府來,你放心…等你回來了,咱們繼續挑你喜歡的首飾。”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11:11 A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09:59 AM 編輯

第49章:朝天子 似曾相識伊人來(二)

    碧落黑眸深深,還以輕輕一笑:“碧落承三殿下厚愛,感激得很!待會入了宮,自然…一切聽天王殿下吩咐。”

    回答的話語,也是不軟不硬,卻讓苻暉琥珀色的眼眸微一收縮,忽然發覺,自己可能小看了眼前這少言寡語的少女了。

    即便她是一枚棋子,這枚棋子也有著自己的籌碼,讓他感到不安的籌碼。

    再一思忖,他到底忍不住警告道:“我不知慕容沖那小子派了你來,是不是別有居心,但你既是我的人,有件事我必須提醒你:這天下,已是大秦的天下,慕容家想要鹹魚翻身,只能是下輩子了。前面的路怎麼走,碧落你可得好好給我看清楚了!”

    碧落屈身行禮,盈盈而拜:“碧落承教了!”

    她扭頭吩咐青黛:“青黛,來為我準備入宮的衣飾吧!”

    她既要更衣,苻暉便再也不好在屋裏磨蹭下去,只能拂袖走了出去,臉色卻已很不好看了。

    沿了大塊的青石條板細緻鋪就的寬闊路面,碧落在兩名內侍的引導下,由承天門進入宮城,遠遠便見到雄踞月臺之上的大殿,重簷廡殿頂,三層白玉石階基座,陳設了日晷、嘉量、銅龜、銅鶴、銅鼎等物,顯然是秦宮臨朝的主殿太極殿了。當年苻堅便是在此處為眾臣擁戴登位。

    太極殿以及其後方的兩儀殿、甘露殿、明光殿等大殿,俱是秦王與朝臣議政或宴請之處,碧落自然不能近前觀看,只覺後方大殿的規模形制雖不如太極殿,卻也甚有威勢。

    原來苻堅一貫提倡簡樸,宮殿裝飾並不華麗,但此時大秦正當鼎盛之際,高牆金扉,危簷聳峙,連松柏草木都顯得格外高大蔥蘢,自有一派王者威霸之氣。

    從東面的甬道穿過一處宮門,再經過一道長長的穿廊,前方已聽得潺潺的水聲,伴了秋日樹木花草清冽的氣息撲面迎來,卻是來到了秦宮的內苑了。

    秦宮內的風光,自然又非別處能比,頗是壯麗整潔,但碧落無心觀瞻,只是默然地想著,當年慕容沖在秦宮時,也曾這樣無奈而憂傷地踏過青磚,看那一年年地桃花春謝,碧水東流麼?

    再走一段,前方已有一帶翠瓦,掩在高大的松柏之中,鮮亮的鎏金寶頂,在屋簷上方明耀閃光。

    碧落正猜度這是何人所居宮殿時,只聽清脆笑聲隔了煙柳飄來,又有一五彩絢爛的小小物事破開柳葉,迅捷飛來,帶起來大片將落未落的黃葉,繽紛而下。

    恰恰飛到碧落跟前時,碧落辨出是一只用野雉羽毛做成的毽子。

    她初到慕容沖身邊時,也才不過八九歲的小丫頭,尚未體會到慕容沖那種已經刻骨的傷痛和仇恨,只覺有了親人在身畔憐惜守護,一度很是開心,甚至也曾和小婢女們玩樂戲耍得亦樂乎。

    阿房城中,梧桐樹下,多少次,有個素衣少年,倚竹而立,默然地望著她的歡喜,唇角含笑,目光悠遠而縹緲。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11:24 A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10:00 AM 編輯

第50章:朝天子 似曾相識伊人來(三)

    隨著碧落日漸懂事,她才意識到那種悠遠和縹緲之後的隱恨。

    慕容沖十二歲離開燕都鄴城之前,應該也曾擁有過這樣簡單的歡喜吧?

    他雖是燕帝慕容煒最幼的弟弟,卻是燕太后可足渾氏嫡出,甫才出世,便被封為中山王,比他大了數歲的四哥慕容泓,也是到此時才被封了濟北王。

    他不僅小名是鳳皇,也是從小被父母兄長當作鳳皇般呵護愛惜長大的天之驕子。

    想必,他小時候,必然也曾無數次,與要好的兄弟姐妹那般開心地嘻笑玩耍吧?

    於是,碧落練劍讀書的時候越來越多,玩樂戲耍的時候越來越少。

    可她當年,確實也曾這樣歡悅地踢著毽子。

    眼見那毽子不知從哪里飛來,碧落幾乎是本能地眼睛亮了一亮,然後抬起腳來,將毽子接住,飛快地踢回來處。

    一抹緋色明霞驀然在黯黃的柳葉中翩然而至,迅速將那毽子接住,然後盈盈立定,卻是一名十分俊秀的十四五歲少女,著一件緋紅色蓮瓣錦緞上衣,質地甚是尋常,脖子上卻掛了串雪色明珠,顆顆飽滿,一看便知價值不菲;此時這少女黑髮散落,小巧的鼻翼上滿是細密的汗珠,正通紅著小臉,邊喘氣邊好奇地向碧落凝望。

    碧落料著不會是普通宮人,正遲疑不知如何稱呼時,兩名內侍已在一旁行禮:“公主!”

    又忙著告訴碧落:“這是南陽公主。”

    碧落才知這少女是苻堅的女兒苻寶兒,忙上前跪拜:“民女雲碧落,叩見公主!”

    “啊!”苻寶兒唇角立刻挑起上揚的笑紋:“原來你就是雲碧落!我就想著呢,咱們宮裏什麼時候又多了個絕色美人兒呢!”

    她嘻嘻笑著用她纖白的手指,觸了觸碧落的臉:“長得這麼斯文秀氣,楊定居然大贊你的劍法好,不會是在騙我吧?”

    楊定?

    碧落一時摸不著頭腦,只得低了頭道:“稟公主,民女只是練過幾天劍而已,實在…算不得高明。”

    苻寶兒點頭道:“不管啦,我瞧著你身手輕捷得很,別嫁我三哥了,陪我們姐妹在宮裏玩玩得了!”

    她拉著碧落便往前跑,邊跑邊叫道:“錦兒,錦兒,咱們多了個伴啦!”

    碧落跟著她穿過紛紛飄拂下的柳葉,已見著幾個宮女簇擁下,另一位橘黃色衣衫的少女走來,身量形貌更要小一些,這時也正抓了只毽子在手中,一雙極大的眼睛撲閃撲閃的,看來極是可愛,正是始平公主苻錦兒。

    苻錦兒將碧落一打量,笑道:“啊,果然好看得緊!還有你的劍,劍看起來也是寶劍呢!”

    苻寶兒這才注意到碧落的流彩劍,盯住看了一看,訝異道:“這劍和楊定的一樣呢!”

    碧落忙道:“我這把是流彩劍,楊公子的是華鋌劍,我義兄慕容沖的,則是飛景劍,據說這三把都是當年魏文帝留下來的,所以樣式全都一樣。”

    苻寶兒點一點頭,笑道:“原來你的和他的不是一對兒。”

    這時隨在碧落身後的公公陪笑道:“兩位公主,是不是先讓碧落姑娘去見了天王陛下再來敘話?怕陛下已經等了好一會兒了呢!”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11:48 A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10:00 AM 編輯

第51章:朝天子 似曾相識伊人來(四)

    苻寶兒點點頭,拉了拉碧落袖子,笑道:“你就和我父王說,不願意和我三哥一處,讓他留你在宮裏。”

    碧落張了張嘴,卻只抿出一絲苦笑。

    天底下有這等輕鬆的事麼?想做什麼,便能做什麼?

    苻錦兒雖是小一些,倒也能看出碧落的為難,掩著唇吃吃地笑:“你先去罷,我們呆會也去要人,才不便宜三哥呢!”

    碧落再不知這兩位小公主為什麼一心要攛掇了她留在宮裏,估料著楊定必是在她們跟前說過什麼話,當下也無法細問,只是低了頭,含了絲笑意應了,納悶地隨了內侍轉過一道月亮門,便已見到了那所周圍帶廊的懸山頂宮殿,卻書寫著燕晴宮三個金光閃閃的大字。

    碧落曾聽說過,當今秦王最寵愛的妃嬪張夫人,閨名為燕,便猜這燕晴宮,多半張夫人所居宮室了。

    內侍引她在廊下站定了,一人陪著,另一人笑道:“姑娘請稍候,咱家這就去通稟。”

    碧落應了,立於廊下靜靜侯著,卻覺手心一陣陣的濕熱,竟是緊張地滲著汗水。

    她太清楚慕容沖犧牲自己的用意。

    他要的,是自己能如褒姒、妲己那般,禍亂大秦,以為大燕的複國和他自己的復仇找到一線契機。

    否則,慕容沖是白白犧牲了,而碧落自己,自然也是白白犧牲。

    她並不認為自己可以那樣無所顧忌地告訴苻堅,她不想被賜給苻暉,而只想呆在苻堅的身邊。畢竟,她二九韶華,而苻堅已經四十六歲了,世人眼中,顯然是苻暉與她更為合適。

    她並不知道,她即將面對的苻堅是個什麼樣的人。

    慕容沖從沒向她提過秦宮中的一人一物,甚至連他的姐姐,原來的清河公主,現在的慕容夫人,都極少提及。碧落只是根據傳言和慕容沖偶爾的言行中,日漸歸納出苻堅的形象。

    一個亂世梟雄,有才有識,驕傲自負,嗜殺好色,甚至無恥到將一個十二歲的男童納入自己的宮闈。

    他是一個噩夢,碧落發誓要打破的噩夢。

    叫她怎能忍受,慕容沖日日夜夜在這種噩夢裏掙扎沉浮,痛苦不堪卻無力脫身!

    碧落正胡思亂想時,忽聽得殿中隱約有淳厚的男聲傳出:“算了……不用再追究。”

    碧落怔了一怔,這聲音並不像太監嗓音的尖細,而能在張夫人宮中出現的男子並不多,難道這人是…苻堅?

    這時,只聞一女子說道:“可苻陽和王皮,俱是謀反大罪,若是放過了,日後陛下如何能服眾?”

    “燕兒!”苻堅歎息道:“你不知道,苻陽是大哥愛子,他本性敦厚,如今替父報仇,本就情有可原;倒是那王皮委實不肖,可歎王景略英雄一世,怎就生出這麼個東西來?”

    苻堅稱那女子為燕兒,碧落便知這女子必是苻堅寵妃張夫人了。

    但聽得張夫人歎道:“可不是麼,王相遺言,讓兒子回家務農為生,不許為官作宰,看來也算是有先見之明了。犯下這等大罪,王相當要死不瞑目了。”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11:48 A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10:00 AM 編輯

第52章:朝天子 似曾相識伊人來(五)

    苻堅沉默片刻,說道:“大哥冤死,王景略亦有大功于秦,他們的後人…是萬萬殺不得…當日一時不容情,苻雙、苻幼他們幾個死於非命,每每憶及,總覺懊悔。罷了,朕將他們遷到朔方以北去,那裏人疏地荒,于大秦再無威脅,也算全了舊日的故人情意了。”

    這些秦國舊事,碧落也聽說過。

    東海公苻陽,原是苻堅庶長兄苻法之子。當年秦主苻生暴戾兇殘,嗜殺成性,又在酒後向侍婢透露欲要除掉對自己有威脅的苻法、苻堅等人,苻法、苻堅聽聞,帶著人馬發動宮變,囚殺苻生。

    苻堅因苻法為長,欲推兄長為帝;而苻法深知自己為庶出,不能令宗族眾人心服,執意與群臣共推弟弟為秦主。苻堅後來只稱天王不稱帝,便為這帝位來路不正的緣故。

    因苻法頗有威望,朝臣來往,門庭若市,苻堅之母苟太后恐其威脅兒子地位,遂將其賜死。苻堅繼位未久,眼見與自己交好的兄長在東堂被賜喝鳩酒,到底有幾分是無力相救,又有幾分是順手推舟,便只有他自己知道了。

    人們所能看到的是,苻堅在兄長死後悲傷了很久,讓苻法的兒子襲了爵,封賞極厚。但苻陽認為父仇不共戴天,隔了二十餘年,還是念念不忘,才會與王皮聯合謀反。

    王皮是秦相王猛之子,王猛字景略,死後諡號武侯,正與諸葛亮的諡號一樣,向天下人表明了苻堅待王猛之心。

    苻雙則是苻堅的同胞弟弟,建元三年,他聯合了其他四名族兄弟在蒲阪、陝城等地起兵謀反,兵敗被誅,聽苻堅此時口吻,已頗有悔意。

    碧落原認定此人誅兄殺弟,必定性情兇殘,聽他此時話意,連謀反的苻陽、王皮都打算放過了,不由詫異。

    這時聽聞內侍回報:“陛下,平原公府上的碧落姑娘到了。”

    苻堅沉吟著似仍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之中,只“唔”了一聲,未置可否。

    一旁已有張夫人說道:“暉兒看中的姑娘,必定不凡。快傳進來吧!”

    碧落忙隨了內侍踏過包銀門檻,沿了深色團花氈毯上前,如儀叩拜:“民女雲碧落,拜見天王陛下,拜見夫人!”

    “免了,起身吧!”依舊是張夫人溫和地說著。

    碧落站起身來,向前察看時,只見一男子著一身米黃色常服,正負手站立,背對著門外,不知在想著些什麼,一時竟未回頭,自然便是苻堅了。

    苻堅旁邊,正立著一名三十許人的麗人,正輕輕地拍著苻堅的手,笑道:“噯呀,陛下,快瞧瞧,果然是個絕色美人兒呢!”

    這麗人一身很淺的煙霞色深衣,闊袖大領,衣緣是淡紫深黃的金盞,朵朵綻放,明媚而旖旎。眸光閃亮,墨黑中帶一抹的銀灰,淡淡的眉,斜斜地挑入鬢角發際,微抿的唇角彎著淡淡的笑意,蓬鬆挽起的發,正中插兩枚鑲著鴿血紅寶石的珠飾,兩側簪著鎏金雲紋寶釵,側頭說話時,耳邊一對紅寶石輕盈擺動,煜煜生輝,應該就是南陽公主苻寶兒的生母張夫人了。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11:49 A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10:01 AM 編輯

第53章:朝天子 似曾相識伊人來(六)

    苻堅終於自往事的回想中醒過神來,這才轉過身,一雙極有神的眼睛,緩緩從碧落身上一轉,已微有愕然:“你…你便是鳳皇送來的女子?”

    碧落見其言行尊貴端雅,神情卻溫和,心中略略放鬆,低頭恭順應道:“是。”

    苻堅的聲音卻依舊有些恍惚:“你姓雲?”

    碧落點頭道:“是,民女姓雲。”

    苻堅琥珀色的眼睛依舊盯在碧落面龐,問道:“你是扶風郡的麼?雲氏是那裏的大族。”

    碧落垂著頭:“稟陛下,民女自幼失怙,流落在外,後來為義兄收養,才算安定下來,並不記得哪里人,也不知道父母姓名。”

    苻堅聞言,低低歎了一聲,說道:“哦…那也罷了,雲家也沒落好多年了吧?連朝中姓雲的臣子都沒幾個。”

    碧落不知這苻堅為何對自己的雲姓大生感慨,只答道:“民女在平陽住著,也很少遇到同姓之人。”

    苻堅緊擰的濃眉展了一展,坐回主座,接過宮女遞來的一盞茶,微笑道:“鳳皇還好吧?”

    碧落聞他問起慕容沖,忙道:“陛下厚愛,平陽物阜民豐,沖哥很少為政事煩心,過得很好。”

    苻堅笑了一笑,啜了口茶,說道:“鳳皇性情恬淡溫和,也很是聰明,不過那些聰明,似乎全用在詩詞歌賦和那些花花草草上面了。”

    張夫人坐于一側茵席上,笑道:“可不是麼?紫宸宮裏的菊花,至今還是宮中開得最好的呢!我記得以前好多次看到鳳皇親自執了剪刀修花枝呢!”

    如果慕容沖所有心思都用在花花草草上…

    那就好了!

    他會是一隻被豢養在金絲籠中的快樂知足的金鳳凰!

    不過,那樣的鳳皇,還是那驚才絕豔卻隱忍不發的慕容沖麼?

    碧落黯然想著,卻一絲也不敢表露,微笑稟道:“是,沖哥現在還是喜歡侍弄花草。平陽太守府的菊園,是平陽最大的菊園。沖哥最喜歡在菊園裏彈琴吟詩,品茶鑒酒。”

    苻堅含笑道:“不錯,這鳳皇,一直是個讓人省心的孩子。不過既是一郡太守,該他擔的責任,也要擔起來。”

    碧落答道:“沖哥常說,當年王相爺早有法令下來,一切循制而行,自可無為而治。故而沖哥雖是閒散,平陽境內,倒也安寧富足。”

    苻堅大笑道:“好個無為而治!”

    他指著碧落向張夫人笑道:“若大秦境內,俱能做到無為而治,這天下,便是太平了!”

    張夫人點頭稱是,正要說話時,又有內侍通稟:“陛下,夫人,慕容夫人和南陽、始平二位公主來了。”

    算來他們俱是一家人,不過循禮通稟了一聲,外面已聽得苻寶兒、苻錦兒格格地笑聲傳入。

    張夫人目注苻堅笑道:“不知咱們的寶兒、錦兒,什麼時候能如碧落姑娘這般嫺靜。”

    苻堅微笑:“嫺靜的確是好,只是把什麼事都存在心裏,就未必好了。”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11:50 A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10:01 AM 編輯

第54章:梧桐影 鳳鳴高崗恨幽獨(一)

    聽苻堅言語,似別有一番深意,碧落一怔,忙要去細察其神情時,只見苻堅已含笑望向門口,柔聲說道:“我便知你聽說鳳皇那裏派了人來,定會過來相見。”

    只見殿中光影明滅,漸漸投在徐徐踱進的一女子身上,連殿堂之中都似亮了一亮。

    碧落定一定神,才看清兩名宮女扶持下的那位絕麗女子。

    那女子挽著高髻,耳邊一枚精緻的白蘭碧草華勝,正中則綰著一隻金光燦爛的累絲金鳳,銜一串煜煜生光的珍珠,暗棗紅的罩衣用金線繡了大朵的牡丹,華貴而內斂,配了她柔和秀美的細眉清眸,唇如蔻丹,卻是出奇的和諧,反出生一種我見猶憐的出塵風姿。

    碧落知道必是慕容沖的姐姐,當日的清河公主,如今的慕容夫人了,待她向苻堅行了禮,忙也向前見禮,卻覺她肌膚白皙如雪,晶瑩剔透,輪廓之間,果然與慕容沖有兩分相似,頓時鼻中一酸,差點掉下淚來。

    慕容夫人立時趕上去扶起,微笑道:“自家人,不必客氣。”

    口中這般說著,眸中已是瑩然,卻不多說,只將拉著碧落的手緊了一緊。

    她的手柔滑而沁涼,倒讓碧落想起慕容沖的手掌來,纖長有力甚至略帶粗糙繭意,卻也一般的沁涼,心中大為親近,唇邊已噙出一抹笑意。

    這時苻寶兒和苻錦兒也攜手走上前來,笑道:“父王,是不是把這個雲碧落留下來,陪著咱們練劍?”

    苻堅臉色一沉,說道:“嗯,她既已許給了暉兒,你們不許胡鬧。”

    苻寶兒頓時叫了起來:“父王,你叫她入宮來,不就是陪著咱們的麼?這會子又反悔了?”

    苻堅微微一怔,他想起十年未見的慕容沖,故而特地將碧落喚進宮來,一則問一問慕容沖的近況,再則便是看一看他特特送來的女子,是何等樣的人物,才讓苻暉也這樣迫不及待要納入府中,一時竟忘了,他本是因楊定提議讓碧落入宮陪二位公主做伴,方才喚了她入宮。

    苻寶兒見苻堅躇躇,忙走到張夫人跟前,只是拉著她的衣袖:“母親,母親,你看父王,說話不算話呢!”

    張夫人扶了腰,苦笑道:“哎,別鬧,我快給你們折騰死了!”

    她小腹隆起,分明有著五六個月身孕了,給苻寶兒鬧得心煩,仰頭笑道:“陛下,慕容妹妹也難得看到娘家的親人,何不留碧落姑娘在宮中住上一段時間?既全了慕容妹妹的思親之情,又可讓碧落姑娘伴著寶兒和錦兒,豈不兩全其美?橫豎碧落姑娘年紀還輕,讓暉兒等個一年半載的,也沒關係吧?”

    苻堅叩著案幾,沉吟著望向碧落,卻見她也望向自己,一雙眸子,漆黑如夜,偏又閃著黑珍珠一般的明亮光芒,似要直直射入自己心中。不知怎的,心弦最深處忽然被撩動,某種久遠的記憶,如星子般依約閃爍。

    “呵,碧落…那你就隨清河回紫宸宮住吧!”苻堅說著,回頭吩咐道:“宋牙,去和暉兒說,慕容夫人留下碧落姑娘住一陣,日後會備上一分豐厚妝奩,將她送還給他。”

    旁邊一位瘦高個的中年內侍恭聲應了,自去派人知會不提。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11:51 A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10:01 AM 編輯

第55章:梧桐影 鳳鳴高崗恨幽獨(二)

    這裏慕容夫人與張夫人敘了幾句寒溫,見張夫人似有倦乏之色,忙告辭出來,挽了碧落回宮,苻寶兒、苻錦兒笑嘻嘻望著她們離去,頗有幾分頑皮之色,顯然為從哥哥手中搶來碧落而歡喜了。

    歡喜得如同搶到了一樣心愛的玩具。

    只是她們再也不會想到,這個玩具,有一日也會如刀鋒一般,耀出足以致命的凜冽寒光。

    同樣目送她們踏離宮門的還有苻堅。

    這個鳳皇兒送來的少女,果然不尋常,尤其,那雙漆黑如夜的眸,分明地似曾相識…

    他端著茶盞,緩緩地啜著,啜著,好久,才聽到張夫人在喝罵:“怎麼回事,居然不給陛下添茶?”

    他低頭看時,不知什麼時候,茶盞已經空了。

    這女子入宮來…

    也好,也好…

    碧落亦步亦趨地跟在慕容夫人身後,穿過兩道回廊,方才聽慕容夫人指了左側一道宮門,微笑道:“這裏是甘棠宮,蔡夫人所居。不過她素來病弱,並不喜人打擾,你無事不須去見她。”

    沿了夾廊過去,便見著高大的梧桐枝葉從一道粉牆內露出,翻飛的落葉飄蕩,一直吹到遠方的甬道上,隱隱有著熟悉的菊花清冽氣息,夾雜在蕭瑟秋風中撲面而來。

    碧落眸光亮了一亮,便知到了紫宸宮了,當年慕容沖住了近三年的紫宸宮。

    慕容夫人卻沒有立刻進去,只站在宮門前,悠悠地望向與紫宸宮相鄰的另一處宮室。

    “碧落,那裏,是關雎宮。記住,不論何時,不要踏入一步,也不要向宮中任何人打聽關雎宮的事。”她緩緩地說著,目光帶了幾分迷惘,幾分傷感,幾分不由自主的無奈。

    碧落的心神,原本都給紫宸宮內的竹菊吸引過去,聽慕容夫人如此說,不由好奇望向那座關雎宮。

    朱門緊閉,銅釘已褪去顏色,獸鼻的門環倒還光亮,透過高高的宮牆,幾根樹枝掛著殘葉斜欹而出,卻是極高大的桃樹,也看不出有甚奇異之處。

    “這宮裏…住的是哪位夫人?”碧落遲疑著問道。

    “關雎宮中沒有哪位娘娘住著。”慕容夫人盯著那虛掩的門,淡淡道:“但天王陛下愛那裏的桃花,一個月總會進去住幾日。”

    “桃花?”碧落望著那光禿禿的枝丫,遲疑著問:“可現在這季節,哪有桃花?”

    “可春天總會來的,桃花總會開的。”慕容夫人嘲諷般輕笑,略顯犀利的眼神轉過,落到碧落臉龐上,柔聲道:“你只須記著,即便關雎宮的門開著,你也不可以進去,免得…惹禍上身。”

    關關雎鳩,在河之洲。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。

    這樣名字都帶著鴛鴦交頸比翼雙飛般美好願望的宮殿,居然沒有女主人,只有一個至尊無上的帝王,常在桃樹下徘徊,從夏天到冬天,一日日等著桃花的盛開?

    碧落迷茫不解。

    但這似乎並不重要。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11:51 A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10:02 AM 編輯

第56章:梧桐影 鳳鳴高崗恨幽獨(三)

    重要的是,她暫時不用擔心成為苻暉的滕妾,也不必擔心成了苻堅的妃子。——儘管後者的身份,可能更有利於她的行事;而公主的陪侍,則極少有機會向秦王進言,更別說置喙國家大事了。

    既然已經到了宮中,她完全可以走一步看一步,幫助慕容沖的方式,未必只有變成褒姒、妲己。

    碧落輕舒一口氣,按了一按腰間的流彩劍,隨慕容夫人踏入了紫宸宮。

    紫宸宮的清冷,似在意料之中。

    幾株高大的梧桐,眼看葉子已落盡了,疏疏朗朗立於庭中,那串棕色的豌豆形桐實在那疏葉中便格外顯眼;環著宮室,則種了幾叢翠竹,雖是秋日,亦泛著清新的碧綠,自成一派清寂幽獨;向陽處,則排放了許多盆的菊花,和平陽太守府的菊園一般,姹紫嫣紅,更勝春光。瞧那菊花經霜也不見半點萎蘼,料著夜間必有人收回一旁的花房養護。

    “鳳凰鳴矣,于彼高崗。梧桐生矣,於彼朝陽。”慕容夫人目注庭右那棵梧桐,慢慢走到梧桐樹下的石案旁,輕輕歎道:“鳳皇在時,常喜歡坐在這裏彈琴看書,很安靜,安靜得有時我都感覺不到他的存在。”

    慕容沖又怎會是個沒有存在感的男子?

    縱然只是一襲素衣,坐於花間,他的清淺微笑,也足以奪盡周遭光華。

    那是一個天生耀眼的人物,恰如擇木而棲的金鳳凰,尾羽絢爛,五彩斑斕,令人不由自主地駐足欣賞,擊節驚歎。

    讓人感覺不到他的存在,只怕比讓他鋒芒畢露要困難得多吧?

    嗅著那帶了幾分熟稔的清冽芬氣息,撫著綠色的梧桐樹幹,碧落有些失神地想,從此之後,她便生活在這裏,一遍又一遍,感覺慕容沖曾經的存在麼?

    曾經屈辱的存在于秦王苻堅的後宮!

    碧落唇角抽動了一下,看向慕容夫人。

    慕容夫人只是默然立到梧桐樹下,細細的眉下,黑眸若蒙清霧,幽幽遠遠,不知飄向何方,更不知在想著些什麼。

    但碧落已然猜到,慕容夫人的生活,大約也和這紫宸宮一般地清冷吧?

    自此,碧落便在紫宸宮住下,聞得兩位公主傳召,則去相伴著練劍或玩樂;若無傳召,便只呆在紫宸宮中,看看詩書,修整修整菊花,或對了那幾叢幽竹出神。

    甫才入宮,自然一切收斂為妙,越不引人注意越好。

    而慕容夫人也是個安靜人,並不問她為何而來,仿佛她就是一件禮物而已,一件送給苻堅別無他意的美麗花瓶。

    苻堅的王后苟氏早已去世,如今的苻堅後宮,由育有兒女並深得苻堅寵愛的張夫人打理。碧落入宮的第二日,她便派了兩名宮女前來伺侯;又隔了一日,平原公府也將青黛送入宮來服侍。

    碧落略覺不安,悄問青黛:“是三殿下讓你來的麼?他…有沒有生氣?”

    她分明記得,苻暉曾經說過,會派人將她接出宮去;後來苻堅要留,他自然違拗不得。但以他的烈火般暴躁性子,只怕早憋了一肚子伺機發作了吧?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11:52 A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10:02 AM 編輯

第57章:梧桐影 鳳鳴高崗恨幽獨(四)

    青黛低低笑道:“可不是生氣了?晚上吃飯時,連砸了三四次碗碟,兩天都悶悶不樂。今天估計心情好些了,才會把我送入宮來吧?”

    她又想了想,皺眉道:“恐怕昨天將那楊公子抽了一頓,心裏也要舒服些吧?”

    碧落心裏一跳,忙問道:“他抽楊定?為什麼?”

    青黛搖頭道:“不知道呢。昨天上午三殿下令人傳楊公子到府中,可楊公子去拜見他時,他又不理會,由他在書房外跪著,跪了兩三個時辰,後來就有人看到三殿下用鞭子抽他了,打得後背全是血,一直在求饒,這才放過了他。”

    她回想著,苦笑道:“我本以為那楊定也算是條漢子,必定有些骨氣的,誰知也是個沒氣性的,給打成那樣,事後還向三殿下小心翼翼笑臉相迎,仿佛他自己活該被打一樣。”

    青黛敢從守衛森嚴的塢堡中逃出,自然頗有幾分膽識,想來見了楊定的低三下氣模樣,心下便大是鄙夷了。

    碧落蹙了眉,心跳已不由自主地加快。

    楊定其人,有時雖然輕浮了些,到底是個玲瓏人,故而苻暉那樣性烈如火的性子,對慕容沖不留情面百般折辱,卻對楊定頗為照拂,很是親近。以楊定為人,自然不會輕易招惹苻暉不快,除非…

    除非是因為雲碧落!

    苻堅之所以想到召她入宮來,無非是因為楊定提起了她。

    而她總不能認為,楊定提起她,完全是因為無意;就如當日他肯相助她回平陽城見慕容沖最後一面那樣,這個看似孟浪不羈的男子,或明或暗,分明一直在幫她。

    因為幫她,而招來了苻暉的怒火,遭了一頓毒打麼?

    窗外幽篁黯沉,竹葉蕭蕭,幾隻翠鳥蹦跳其間,啁啾而鳴,忽而有宮人經過,頓時撲楞起翅膀,向著蒼白的天空,越飛越高,越飛越遠…

    這日,碧落陪著苻寶兒、苻錦兒練劍完畢,從侍女手中取來茶盞,一一奉上,看二人興致不錯,遂問道:“公主,怎不見那位郎中楊定大人來了?我似聽得宮女說,原來公主很喜歡讓他陪著練劍呢!”

    苻寶兒拿著手帕子擦了擦額上細密汗珠,側頭便去問一旁的內侍:“對啊,楊定呢?似乎有好幾天沒看到了。”

    內侍陪笑回道:“說是病了,告了幾日假。”

    苻寶兒眼睛睜得和杏仁一般:“他?病了?什麼病?”

    內侍搖頭道:“這個不知。”

    苻寶兒略顯失望之色,忽而將手帕子隨手甩到一邊,笑道:“這人挺壯實的,應該也沒什麼大病吧?瞧他賊眉鼠眼的模樣,莫不是做什麼偷雞摸狗的事,給人抓住打了一頓?等改日見到了,非好好笑話笑話他不可,讓他在我們跟前逞能呢!”

    碧落很想附和著笑一兩聲,卻發現自己實在是笑不出來。

    而苻錦兒開口,已經將話頭轉到苻堅身上了:“姐姐,近日父王最近老是悶悶不樂,是不是有什麼不順心的事?”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11:53 A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10:03 AM 編輯

第58章:梧桐影 鳳鳴高崗恨幽獨(五)

    苻寶兒一撇嘴,道:“還能有什麼事,大約又想伐晉吧?知道最近給融叔叔封了個什麼官兒麼?”

    陽平公苻融,是苻堅親弟弟,苻家的族長,也是最受苻堅重用的大臣,文才武略,頗有才幹。

    苻錦兒奇道:“封了什麼官?”

    苻寶兒大笑道:“征南大將軍!誰都知道融叔叔說時候未到,一直就反對父王伐晉,可父王偏偏封他這麼個官兒!”

    苻錦兒納悶道:“我母親說,咱們大秦,是百年來最強盛的國家,河山統一,不過指日而待的事,為什麼融叔叔不同意呢?”

    苻寶兒不耐煩道:“誰知道?前兒我母親和父王提此事,也說了一堆反對的理由,什麼內患未靖啊,什麼民心思定啊,什麼東晉天命未絕啊,說著說著,父王惱了起來,拔腳就走了,反和我母親生起氣來。”

    始平公主苻錦兒的母親,是甘棠宮的蔡夫人,而南陽公主苻寶兒的母親,則是燕晴宮的張夫人。瞧來苻堅的這兩位愛妃,政見並不一樣。

    苻錦兒搖了搖頭,道:“真搞不懂,這仗到底是打好還是不打好?”

    苻寶兒將寶劍刷地一揮,明輝閃過,映著頭頂那輪朝陽,更是蓬勃閃亮。

    “打!打!打!”苻寶兒得意地連喝三聲,高聲道:“我還盼著父王出征時把我也帶上呢,到時我穿上男裝,跨馬執戟,一樣為我大秦殺敵立功,才見得咱們女兒家,半分不遜鬚眉呢!”

    她側頭偏向碧落,琥珀色的瞳仁在陽光下泛著才出爐黃金才有的奪目色澤:“碧落,到時我們一起去,行不?”

    這是碧落入宮後第一次聽人提起這些政事,心頭正怦怦亂跳,忽聽苻寶兒問起,忙微笑道:“啊…公主去哪里,碧落自然跟著去哪里。只不過,公主想打仗,也得勸服陛下用兵才成。”

    苻寶兒一吐舌頭,道:“那也得等母親不在時才好和父王說。母親和弟弟都說不能用兵,若知道我反過來勸父王用兵,看不罵死我呢!”

    碧落自是不好再勸,只在心底愈發鬱悶起來:秦王並不是不想伐晉,不過是因為反對之人甚眾,猶豫不定而已。

    ——便是她真能如慕容沖所願,得到苻堅寵信,也未必能在此事上幫到什麼忙。連蔡夫人說話都沒用,何況區區一個雲碧落?

    過了數日,楊定果然回到宮中來,常見他帶宮中侍衛在各處巡視,已是行走自若,嘻笑如常了。

    碧落有心想問侯一聲,謝他相助之恩,誰知他每次見到碧落,都是視若未睹,仿佛與她素不相識;倒是苻寶兒姐妹有時拉他過來說話,他會笑容滿面迎過去,即便給苻寶兒取笑兩聲,也是笑嘻嘻的,結果刁鑽驕縱如苻寶兒,也是說這楊定性情爽朗和氣,武功也好,只是太過膽小了些。

    ——苻寶兒幾次要逼著他拔出劍來和她們姐妹過招,楊定怕誤傷二人,怎麼也不敢,苻寶兒用父王壓他時,竟把他嚇得差點跪地求饒!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11:53 A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10:03 AM 編輯

第59章:梧桐影 鳳鳴高崗恨幽獨(六)

    碧落伺著機會,悄悄上前,低低道了謝。

    這一回楊定倒沒有視若無睹,只是見了鬼一般瞪她一眼,飛快地跑開了。

    那避之唯恐不及的神情,和以往那個大說大笑的楊定,竟有天壤之別,讓碧落一瞬有了錯覺。

    覺得眼前這個楊定,並不是在平陽明裏暗裏幫她的那個楊定,而根本就是個懦夫。

    可為什麼對著苻氏兩姐妹,他能帶著那等溫暖的笑容?

    碧落想了一想,也便想通了:這人本性懦弱,偶爾幫了她一兩次,吃了苻暉大虧,不敢怨苻暉,便將她看作洪水猛獸了。

    雖說苻暉是秦王愛子,人在屋簷下,不得不低頭,但一個男人混到他這等庸懦的地步,也算是白活了。

    自此心下也瞧不起楊定,便也對楊定視若無睹了。

    好在眾人均不知她和楊定有過交集,她的性子又素來涵默冷淡,眼見二人從來不交一辭,也無人覺得驚詫。

    苻堅勤於政事,眼見兩個愛女有人伴著練劍,不怕再拿侍衛試劍闖禍,也很少理會她們,只有好多次朝晚之際,碧落瞧見苻堅在燕晴宮來去匆匆。

    世傳張夫人寵冠後宮,此事果然不假。

    論起年輕秀美,慕容夫人顯然遠勝張夫人;可碧落入宮這麼多日,苻堅居然沒有踏足過紫宸宮半步。

    但紫宸宮的各項待遇卻還優渥,並未因苻堅的冷落而有所損減;即便慕容夫人偶爾外出,旁的宮妃見了,也是客客氣氣,不敢流露分毫輕視。

    十月廿八苻堅生辰,因尚節儉,首自宮中提倡,因此並未大設宴席,宮中諸妃,前去明光殿請了安,便各各回去。

    碧落隨在慕容夫人身後,只覺苻堅待慕容夫人極是和藹,甚至和藹到客套;旁的夫人請安後即便離去,她卻被留下說了好一會兒話,才帶了一大盤苻堅賜下的金珠首飾離去。

    旁的人或多或少會送些壽禮過去,厚薄不論;獨慕容夫人雙手空空而去,反帶回大堆賞賜回來,實在叫碧落怎麼也想不通了。有心想問時,慕容夫人只是甯和地回到自己臥房,一如既往地安靜看書或念佛,反讓碧落問不出口來。

    這日碧落去伴兩位公主練劍,發現二人都是蔫蔫的,不由奇怪:“你們怎麼啦?”

    苻寶兒、苻錦兒二人與她廝混得久了,因她行事溫默妥貼,倒也不將她當下人看。

    當下苻寶兒哭喪著臉道:“父王罵了我母親和弟弟。”

    “罵…罵他們做什麼?”

    張夫人和張夫人所出的幼子苻詵,素得苻堅寵愛,朝中上下,無人不知。

    苻寶兒撓頭回答:“還不是為伐晉之事?母親和弟弟諫阻了幾句,一個被說成頭髮長見識短,還有一個被罵成黃口小兒。”

    碧落轉頭問苻錦兒:“蔡夫人也勸陛下不要伐晉了?”

    苻錦兒滿臉鬱悶:“沒有。我母親覺得伐晉好,昨晚還攛掇了幾句呢!結果張夫人給父王罵了,就到甘棠宮來怪我母親,說我母親亂政。”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11:54 A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10:03 AM 編輯

第60章:迷神引 踟躕關雎海之隅(一)

    碧落望著二人,一時苦笑無語,連勸也不知該怎麼勸了。

    “這事是我母親不對。”苻寶兒性情雖是刁蠻了些,卻還算豁達:“我們不要理會大人的事,只管玩我們的!”

    苻錦兒應了,卻仍是愁眉苦臉:“咦,伐晉到底好不好呢?為什麼那麼多人不同意?”

    伐晉到底好不好?

    碧落也在問自己。

    若是苻堅失敗,鮮卑慕容便有機會趁著亂世東山再起;可以大秦目前的國勢,碧落總覺得,只怕成功的可能更大。

    那麼,慕容沖的仇恨…

    碧落打了個寒噤,忽然覺得,這事如果能拖下去,也是不錯。至少,目前的慕容沖,總還有希望。

    儘管那希望,如同月夜的星子,隱在深深的蒼穹之際,若有若無,遙不可及。

    晚上回去後,趁房中無人時,碧落忍不住悄悄問慕容夫人:“夫人,大秦伐晉,到底對不對?”

    慕容夫人正在卸妝,聞言清眸微凝,含一抹淡淡的笑,柔柔望住她:“你說呢?”

    碧落茫然:“我不知道。”

    慕容夫人將一根飛鳳銜珠的金步搖緩緩取下,放在烏檀木的妝臺上,泠泠地一陣脆響,散散落落。

    “憑你的心走吧!”她說著,拿著帕子,擦淨唇邊的口脂。

    或者是因為出身皇家,慕容夫人素來注重衣著打扮,即便苻堅從不踏足紫宸宮,她也是日日盛妝,一言一行,不改端莊優雅。

    碧落聞言,默默站了良久,輕聲道:“我只是想…一定要幫沖哥。…沖哥想怎麼著,便怎麼著吧!”

    她轉身離去,只聽得慕容夫人在身後,一聲幽幽長長的歎息。

    是無奈,還是幽怨,碧落聽不出。她冀盼著慕容夫人能幫她出出主意,可慕容夫人態度極不明朗,反讓她更是忐忑了。

    或者,連慕容夫人自己,也不知道伐晉好不好吧?

    畢竟,她只是苻堅最不受寵的夫人之一。

    這夜碧落睡得自然很不踏實,輾轉到半夜,方才勉強有些睡意。

    正是朦朧時候,她忽然聽到了簫聲。

    悠悠揚揚,纏纏綿綿,越過清冷的鴛瓦,帶了梧桐落盡的蕭索,徘徊在殘落的菊梗間,再輕飄飄地掠起,如一抹來自遙遠天際的浮雲,緩緩飄散,如霧氣般幽幽襲來。

    那樣的深夜,那樣悱惻入骨的簫聲,似把深砭骨血中的悲傷和失落,一絲一絲地化成有形無質的物事,緩緩縈繞出來。

    夜已央,何人吹簫,何人不寐,何人敢在輝宏莊嚴的秦王宮中,散開這蝕人心魄的憂傷曲調?

    苻氏入主關內已久,雖然不如漢室貴族那般諸多避諱,但有些方面,還是頗為計較的。

    比如,因住在王宮中,出了紫宸宮,碧落便不敢穿自己最愛的素青或淺碧色衣衫,生怕太素淨了,引起哪位娘娘的不滿;

    再比如,宮中之人,便是娘老子死了,也不許在宮裏哭泣。

    更別說,半夜三更吹這催人淚下的曲子了。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11:55 A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10:06 AM 編輯

第61章:迷神引 踟躕關雎海之隅(二)

    碧落思想著,只覺那聲聲含恨,縈愁帶悲,竟與慕容沖的琴曲有異曲同工之妙,只覺心醉如癡,不由地隨手披了件素青絲繡白梅花寬袖長衣,提了流彩劍,開了門,循聲尋去。

    泠泠月,靜灑枯木;蕭蕭風,冷度竹林。

    踩了一路的清霜,碧落已走到了宮後小竹林的盡頭,委婉的簫聲,更清晰地在風中縈繞糾纏,似蝶戀輕花,似梅雪相沁,在靜默中傾吐呢喃,溫溫柔柔,卻哀傷無限。

    碧落更是好奇。這人的簫聲,快可以和慕容沖的琴聲相媲美了,只是淒傷柔軟處,似更勝慕容沖。

    不過,牆的另一邊,分明應該是慕容夫人再三叮囑了,讓她不要前去的關睢宮。

    她從小跟隨慕容沖,明裏暗裏幫他辦的事並不少,也算是藝高人膽大了。

    此時好奇心既起,再也不肯放開。料那關睢宮向來無人,便是有守衛,也有限得很,全身而退應該是不難的。

    她心中想著,已經躍上圍牆,輕盈地落入另一側的關睢宮內的草地上。

    秋盡冬來,樹葉早已零落殆盡,踏在腳下,悉索地輕響,加上明潔的一輪清月,隱藏身形並不太容易。

    好在簫聲抑揚中,此時又伴了男子不由自主般的入神吟唱,可將她弄出的動靜掩蓋不少。

    那男子的聲音清朗端正,卻沉鬱糾結,那樣緩緩地吟唱著一曲《秋胡行》:

    朝與佳人期,日夕殊不來。

    嘉肴不嘗,旨酒停杯。

    寄言飛鳥,告餘不能。

    俯折蘭英,仰結桂枝。

    沿了宮牆,借了山石的掩護,碧落離那聲音越來越近,卻越來越心旌搖盪,只隨那簫聲和清吟心緒飛揚。

    與伊人相約於晨,可從朝至夕,眼看日色明而複暗,直至月上中天,伊人依舊芳蹤緲然。只有那人,一襲青衣蕭蕭,停著輟杯,長籲短歎,折蘭英,結桂枝,寂寞徘徊於原地,苦苦守侯,守侯著那越來越緲茫的希望…

    悄悄再往前行著,已是一處湖石堆成的石山,遍種桃李,可惜這樣萬物蕭索的季節,只餘了大片的枯枝敗葉,在寒風裏瑟瑟飄搖。倒是桃李腳下,種了大片的常青藤蘿,此刻如簾垂下,愈冷愈顯蒼翠,疊疊的青白小花,浸在蒼白月色裏,對著凜凜風霜,細弱可憐,卻依舊堅韌得盛開著,一小朵一小朵,匯成一小簇一小簇,在不起眼的山石間獨放自己的一份妖嬈風華。

    碧落望一眼石山上的依稀人影,沿了蹬道邊緣的石壁,低伏著身子,借那藤蘿掩護,輕巧往上爬去。

    佳人不在,結之何為?從爾何所之?

    乃在大誨隅。靈若道言,貽爾明珠。

    企予望之,步立踟躕。

    佳人不來,何得斯須…

    [注:本詩為三國曹丕《秋胡行》]

    失落的吟詠漸漸低緩下來,宛轉成無限悵惘的一聲長歎。

    富貴功名皆可拋,只要伊人,伴我天涯海角,一世已足。

    可張開雙臂,天下在懷,唯獨不見伊人。即便取到滄海明珠,又能贈與誰人?

    月上柳梢,獨立中庭,相思成災,片刻難耐,卻不得,一日復一日,一夜複一夜,徘徊,踟躕,悲傷,無奈…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11:56 A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10:07 AM 編輯

第62章:迷神引 踟躕關雎海之隅(三)

    碧落已爬到了石山頂部,伏於清冷的藤蘿間,向山頂小亭內張望時,只見一月白衣衫的女子,散著長髮,正坐於亭中茵席上,持一支碧玉簫,一廂吹著,一廂只望向一旁的男子,一雙微凹的黑眸,與簫聲一般,幽幽如訴。

    那男子一身淡青錦衣,將那詩詞吟罷,正負了手,默然望著那清冷明月,良久不語,不知在想著什麼。

    碧落看那人青衣蕭蕭,背影有幾分眼熟,愈加好奇,見周圍無人,便半立起身來,欲看清此人到底是誰。

    那吹簫女子久不見男子動靜,便住了吹簫,低了頭,輕撫著碧玉簫金絲線的流蘇。

    男子回過頭來,低歎:“累了麼?”

    月光澹澹,水光樣傾瀉在那男子臉上,輪廓已然分明,頓時驚得碧落差點跳了起來。

    那人竟是秦王苻堅!

    細論起來,碧落身處內宮,久與苻寶兒、苻錦兒相處,也好多次見過苻堅了。

    但以往每次見他,他都是錦衣華服,頭戴寶冠,言語頓挫有力,縱是唇角含笑,也自有屬於帝王的懾人威儀,令人不敢正視。何曾想也有這般纏綿婉約、落拓無奈的時刻?

    碧落慌忙之際,忙要縮回頭時,腳下山石一動,小小的石子順了山石藤蔓,骨碌碌直滾下去了,頓時引來苻堅視錢。

    “不言!”苻堅似比她還要驚慌,又在驚慌之中夾雜了說不出的喜悅:“不言,是你麼?”

    眼看苻堅沖來,碧落慌不擇路,運起輕功來,急急躍入蹬道,飛一般往來路沖去。

    身後傳來緊隨的腳步聲,和那吹簫女子急急的呼喚:“陛下!陛下!”

    苻堅竟一步也不舍,緊緊追了過來!

    一時避入林中,還只聽得隱約的腳步聲,碧落忽想起,這麼折騰半天,居然不曾有侍衛出現,莫非這關雎宮中,竟只苻堅和那女子二人麼?

    她這樣想著,心中已怦怦地亂跳起來。

    苻堅雖然會武,但自來養尊處優,身手未必便比她高吧?何況他現在的舉止,似乎十分失常。如果碧落出手,有沒有把握,將他一擊致命?

    如果正在壯年的苻堅死了…

    朝中定會大亂,即便不亂,慕容氏也必定會製造混亂…

    不論那混亂的結果是什麼,苻堅死了,慕容沖的仇恨,必定也解了。

    從此,再不必,用恬淡平和的微笑,卻掩飾決絕入骨的仇恨和憂鬱。

    只是…

    如果一擊不中呢?

    如果後來查出是慕容沖送入宮的人下手呢?

    很冷的天,碧落掌心攥著的汗意越來越多,腳步卻放緩了下來,正在猶豫不決時,肩上一緊,竟給人牢牢抓住。

    碧落大驚,正要拔劍時,只聽熟悉的聲音低低道:“碧落!是我!”

    竟是一身宮中侍衛服色的楊定!

    他瞪著她,頗有幾分惱意,忽向她身後望一眼,急急道:“到那邊樹上避一避!”

    碧落抬頭,側面是一株極高大的老松,枝繁葉茂,夜間若藏了一人,並不容易讓人瞧見。方才楊定突然出現,多半也是藏匿在松樹間警戒了。

    幸虧剛才沒有動手!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11:56 A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10:07 AM 編輯

第63章:迷神引 踟躕關雎海之隅(四)

    碧落一身冷汗,卻望著那株松樹犯難。

    她的輕功不弱,可那株老松,也委實太高了些。

    楊定似看出她想什麼,咬牙切齒般擠出幾個字:“我送你一把!”

    一股大力瞬間推來,碧落趁勢以運起功來,迅速飛上樹去,勾緊枝丫,猶未及藏好身形,便見苻堅沖了過來。

    “陛下!”楊定斂出慣常的明亮笑意,上前施禮。

    苻堅琥珀色的瞳仁在月下煜煜發光,飛快掃了幾眼前方,才含怒問道:“你怎麼在這裏?”

    楊定忙收了笑臉,惶恐跪下身去:“陽平公有令,若陛下…若陛下孤身前來關雎宮,可暗中…暗中保護。”

    楊定話未了,但聽腳步淩亂,果然又有兩名侍衛沖了過來,俱是行色匆匆,顯然是聽到了異動,慌亂趕來。

    苻堅一甩袖,怒道:“這個苻融!”

    身兼大將軍一職的平陽公苻融,是他一母同胞的弟弟,有才有識,對苻堅敬護有加,苻堅聞得是他安排人暗中保護,雖是惱怒,倒也不好對楊定等人發作。

    再掃一眼前方寂寂林木,他放緩了聲調:“可曾見過一名女子從這裏經過?”

    那兩名才來的侍衛固然茫然,楊定也是兩眼一片迷惑:“女子?陛下,蔡夫人應該還在亭子裏吧?”

    苻堅瞪他一眼,又將四下裏打量一番,才悵然一歎,一拂袖,匆匆離去。

    碧落這才知,那個彈琴的女子,原來是甘棠宮那位一直抱恙在身極少露面的蔡夫人。

    而苻堅身畔,苻融早就安排了侍衛保護,應該是怕苻堅發覺,才只在較遠處的地方把守,扼住宮中幾道要道,並不曾想到一牆之隔的紫宸宮會有人前來,方才讓碧落插了個空,跑到了苻堅近前。

    碧落暗叫一聲僥倖。

    如果不是楊定及時相助,今日必定闖出大禍來了。

    只是奇怪,楊定不是怕事,對她避之唯恐不及麼?怎麼這次又肯幫她了?

    眼見苻堅帶了侍衛離去,她再不敢多呆,迅速越過宮牆,悄悄潛回紫宸宮。

    幸好紫宸宮中素來安靜,慕容夫人待人也寬厚,連內侍都早早的睡了,再無人知曉碧落曾悄悄出去過。

    第二日,碧落去找苻寶兒等人時,並未見到楊定,料他昨晚值守一夜,白天多半休息去了,只得等待時機再去謝他。留心苻錦兒有無提及昨晚蔡夫人前去關雎宮之事時,卻是一無所獲。

    大約蔡夫人陪著苻堅去關雎宮時,苻錦兒早就睡著了吧?

    一時二人練劍練得倦了,到一旁的配殿中用點心,碧落也陪在一旁,見那送來的糕點,卻是糯米桂花糕、芙蓉糕、玉米酥、翠玉豆糕、酒釀元宵等物。

    苻寶兒拿了只糕點在手中停了一停,忽然想起了什麼,側頭吩咐身畔的宮女:“去瞧瞧還有沒有芙蓉糕了,拿些給楊定去。上次他過來,似乎挺喜歡吃的。”

    她轉過頭來,又向苻錦兒等人納悶:“我們每日練劍時都能看到楊定帶人走過,今天怎麼沒見?”

    每日楊定都會從她們身畔走過麼?

    碧落迷茫。她怎麼沒有注意到?

    苻錦兒正吃得香甜:“他哦,呵呵,父王看來挺喜歡他的。可總覺得這人太油滑了。”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11:57 A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10:07 AM 編輯

第64章:迷神引 踟躕關雎海之隅(五)

    “油滑?”苻寶兒嗤笑:“左不過膽小怕得罪咱們,不敢發火罷了!”

    她的眸中晶晶亮著,忽然丟開糕點,笑嘻嘻和碧落等人商議:“不然,咱們想個主意,耍耍這個楊定?”

    碧落嚇了一跳,正要託辭勸她打消這個念頭時,身後忽然傳來薄怒的嗔怪:“寶兒,你就不能安份些麼?”

    忙回頭時,竟是秦王苻堅,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進來,負手立在門前,望著苻寶兒,神情頗似不悅。

    碧落忙上前拜見,而苻寶兒卻笑道:“不過說了玩玩罷了,誰真要作弄他呢?我閑了時,不如去逗園子裏的那幾隻猴子,不是更好玩?”

    苻堅卻沒有理苻寶兒的撒嬌,垂著眸,只是上下打量著雲碧落,眼神銳利如刀。

    碧落正納悶苻堅怎不叫她起身,悄悄抬眸看時,正與苻堅目光相接,頓覺那深沉凜冽的眸光,一直紮到自己心腦深處,連隱藏的那點見不得光的心事,也給晾出,曝曬于陽光之下,陣陣地驚痛。

    莫非,他認出了自己是昨天闖入關雎宮的女子?

    那麼,他還猜出了別的麼?比如,她的來意?

    “雲碧落,隨我來!”苻堅忽然吩咐,聲音卻很平靜。

    碧落攥著手心的汗水,低低應了,緊隨在苻堅身後,心中已是亂成一團麻線。

    如果他識破了自己,會不會一聲令下,便取了她的性命?

    如果他要殺自己,自己是不是要反擊?會不會連累慕容沖?

    心中像走馬燈般亂轉了片刻,忽摸到腰間的流彩劍,便又想起,苻堅並未下令自己解下佩劍,才略略安定些,只聽苻錦兒在身後嘀咕:“哎,是三哥來向父王要人了麼?”

    “他敢!”苻寶兒憤憤的聲音漸漸遠了:“看我把他那些姬妾一一召進宮裏來,陪著我們…”

    後面說什麼,已聽不見了。碧落隨著苻堅,已來到了燕晴宮的後殿,看他坐了,靜靜垂手侍立一邊。

    “昨天,為何到關雎宮裏去?”苻堅輕叩著案幾,目注碧落,開口發問。

    碧落很想矢口否認。但苻堅並未問她有沒有去,卻直接問她為何去,莫非早有了她去過的證據?

    難道,是楊定出賣了她?可如果他要出賣她,昨晚何必幫她,豈不是連他都有了過錯?

    那麼,苻堅是從何得知是她前去了關睢宮?

    心念電轉,碧落俯首承認:“稟陛下,碧落昨晚聽到簫聲…聽到那簫聲很淒涼,實在是好奇,就悄悄去查探,不想…不想就驚了駕…”

    她急急地叩下頭去:“碧落萬死!請陛下處罰!”

    “果然是你!”苻堅輕歎,語調漸轉溫和:“怎生一見朕叫喚,逃得那麼快?”

    碧落垂了頭,低低道:“陛下似乎…將我認作別人了。碧落實在是惶恐,又見驚了駕,所以…顧不得多想,便跑回紫宸宮去了…”

    苻堅的瞳仁泛出淡而柔的色澤來,卻棱芒細細。他歎息著問:“你該知道,朕把你錯認作誰了吧?”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11:58 A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10:08 AM 編輯

第65章:迷神引 踟躕關雎海之隅(六)

    碧落聽苻堅喚過這個名字,苻堅幾乎一路追,一路焦急地喚著這個名字:“陛下似乎…將我認作了一個叫不言的夫人。”

    “不言…”苻堅收回了那讓碧落驚懼的眸光,呢喃般輕輕道:“那是桃李夫人的閨名哦…”

    桃李夫人?

    碧落一臉茫然。

    苻堅神色愈和:“鳳皇和清河沒告訴你,桃李夫人是誰麼?”

    碧落搖頭,斟字琢句道:“沖哥和夫人,都是喜靜不喜動的,每日只與碧落品茶論酒,賞花看景,很少提及不相干的事。”

    苻堅笑了起來:“好個不相干的事!看來你的性子,比他們還安靜,所以他們才懶得和你提這些事。”

    碧落惶恐道:“嗯…碧落的確太過閉塞…日後一定多多出去走動,多學些東西…”

    “不用了。”話猶未完,苻堅已含笑打斷:“這樣便很好。以後…你不要穿這些花花綠綠的衣裳,還穿那素青或其他淡色的衣裳吧!”

    碧落低聲應了,忽聽苻堅加了一句:“朕喜歡看你穿那樣的衣裳。”

    這一次,碧落羞紅了臉,卻不敢再應了。

    好在苻堅再沒說別的,揮手讓她出去,瞧模樣,心情已是很好,絕不會再追究她昨日犯駕闖宮之罪了。

    碧落松一口氣,急忙退出時,只覺背脊的汗水,已將小衣浸得濕透了,冷風吹來,不由地打了個哆嗦。

    緊一緊袖子,她正要趕回紫宸宮換衣裳時,忽見張夫人的貼身宮女趕來:“啊,碧落姑娘,果然還在這裏!”

    碧落忙笑迎過去:“姐姐有事?”

    那宮女笑道:“夫人請你過去呢!”

    碧落抬頭,很明朗的天空,湛藍如海,半絲浮雲俱無,看來著實是個好天氣。

    可從淩晨到現在,她似乎還沒能安生,感覺自己莫名其妙闖到了一個她根本不瞭解的世界中,身周一片大霧茫茫,不知是步步危機,還是步步希望。

    或者,她唯一能做的,只能是步步為營。

    把心捏著手掌裏,準備為昨天的闖宮再次磕頭認罪,碧落才發現根本不是那麼回事。

    “慕容妹妹近日身體好點沒?”張夫人含笑所問的第一句話便是這個。

    慕容夫人身體雖是弱了些,但也沒什麼病。只是她生性好靜,甚少出紫宸宮,更不喜與其他宮妃來往,常託病不出,故而倒給了人一個體弱多病的印象,似與那常年纏綿病榻的蔡夫人差不多了。

    所以,碧落只得敷衍道:“還是那樣子,只要靜靜養著,氣色便好多了。”

    張夫人微笑:“哦,那便好好養著吧,宮人們有想不到的地方,或紫宸宮裏缺了什麼,只管來告訴我,我自會安排。”

    碧落恭謹道:“是,碧落必將夫人的話帶到。”

    張夫人一揚袖,一旁的宮女捧來一隻大匣子,送到碧落跟前。

    張夫人笑道:“這是益州才送上來的當年桂花,都是曬制乾淨的,也是個散寒破結的好東西,帶回去給慕容妹妹泡茶或做糕點罷!”

    碧落謝過告退,抱著桂花匣子出了燕晴宮,已禁不住地歎氣。

    苻堅和張夫人,今天似乎在輪流驚嚇她;不然,就是她自己心懷鬼胎,才疑神疑鬼,草木皆兵?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02:05 P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10:08 AM 編輯

第66章:風入松 誰使二桃殺三士(一)

    回到紫宸宮時,慕容夫人正立于廊下,從宮女手中的陶碗中,撚著粟米,丟給籠中的鸚鵡,逗弄鸚鵡說話,唇角微有一抹笑意,看來心情不錯。

    碧落將桂花呈上,將張夫人的話轉述了一遍。

    慕容夫人輕輕一笑:“張姐姐一向記得待我好。”

    她一邊叫人收下,一邊又問碧落:“陛下去找過你麼?”

    碧落料也瞞不過,心下也正為此事彷徨,遂紅了臉,將昨晚和今天之事一一說了,只隱了楊定相助之事,然後問道:“夫人,我…我是不是闖禍了?”

    慕容夫人細細的眉很輕地蹙了一下:“我不是和你說過,不要理會關睢宮的事麼?”

    碧落囁嚅道:“碧落聽那簫聲淒哀,牽動了心事,忍不住便去探一探,只說就在隔壁,便是被發現,逃得也快…不知陛下怎的就認出了我。”

    慕容夫人輕歎:“他當時心思蕪亂,一時沒想起來;事後只要回憶起你奔走的方向,便不難料到你是紫宸宮的了。紫宸宮中會武功的女子,只有你一個。”

    她回眸瞥一眼碧落,雲淡風輕道:“算是破例了,陛下四個月沒有踏足紫宸宮,今天卻一早就親身過來,詢問你的去向呢!”

    碧落一沉吟,道:“必是疑心了,早上從甘棠宮出來,順路來問一問吧?好在…陛下並沒有怪罪我。”

    慕容夫人不語,盯著籠中跳躍的綠鸚鵡,出了好一會神,才低聲歎息:“塞翁失馬,焉知非福?”

    碧落不解。

    慕容夫人悠悠問道:“你知道桃李夫人是誰麼?”

    碧落並不笨:“應該是…關睢宮的主人吧?天王陛下很喜歡她?”

    “是,很喜歡。”慕容夫人淡淡地答,波瀾不興的語調,仿若在說著旁人的事,完全與她清河公主的夫婿無關。

    “那桃李夫人…走了?”

    “走了。”慕容夫人叩著鳥籠,平和說道:“我沒見過這位夫人,但有一次,苻堅曾說,我和桃李夫人的眼神很像。”

    她停了一停,又道:“後來鳳皇到宮裏來探望我,苻堅說…他的眼神更像,像到極致。他本來並不好男色,卻…把鳳皇在宮裏關了兩年多。”

    碧落喉嚨乾涸,連吞咽口水都似乎很困難:“我…難道我長得,也像那位桃李夫人?”

    慕容夫人沉默,清眸如水般在碧落臉龐滑過。

    碧落恍惚覺出,方才慕容夫人那句“塞翁失馬,焉知非福”,另有一層讓她心驚膽戰的涵義,不由急叫:“既然他喜歡的是那位桃李夫人,為什麼不將她找回來?何苦…這樣害了一個又一個的人!”

    還不分男女,甚至不顧人倫!

    “找她回來?”慕容夫人平淡的語調,終於帶出輕而薄的嘲弄:“大約…找不回來了吧?縱然富有天下,他依然…得不到他最想要的。”

    碧落不解,還要再問時,慕容夫人一推鳥籠,已迅速沿了回廊,匆匆步向她的臥房。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02:06 P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10:08 AM 編輯

第67章:風入松 誰使二桃殺三士(二)

    她本來一直顯得清冷淡然,靜如止水,只最後向著鳥籠的一推,似某種壓抑不住的情緒找到了突破口,驟然地暴發出來。鳥籠被推得狠狠甩向半空,幾乎顛倒翻轉過來。籠中的鸚鵡扇著翅膀,唧唧亂叫著,撲楞楞地淩空亂飛,卻飛不出所給予它的方寸之地。

    零散的鳥食和飛落的翠羽伴著輕塵飛揚撒下,把碧落的眼睛都迷住了。

    等她放下揉眼睛的手,慕容夫人纖長的身影已消失不見。

    秋日的陽光還是那樣地燦金刺眼,晃得人眼暈,讓碧落也一刻不想再在這陽光下行走了,只想快快回到自己房中,關上門,關上窗,最好關上一切通往外界的通道,自此與世隔絕,再不用理會那些令她倉皇的紛紛擾擾。

    跳上床榻,碧落將厚實的帳幔重重垂下,盡可能地掩去外面透入的光亮,抱著膝,已忍不住地微微顫抖。

    慕容沖,慕容沖,他可知道,她有多麼討厭行走在這陌生而可怕的刀刃之上?

    而她,算不算是自找的麻煩?明明,慕容夫人一早就關照,不要去理會關睢宮的事,可她偏偏沒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!

    秦王一時興起,會不會也將她變成第二個慕容夫人,讓她從此永遠見不到慕容沖,老死在這寂寂深宮?

    或者,抱了萬一的希望,希望秦國大亂,慕容沖能趁勢而起,如天神般殺入秦宮,將她攬於懷中,溫柔地呢喃一聲:“碧落!”

    那種萬一,便是她前來京城的理由,或者說,慕容沖遣她入秦宮相伴秦王的理由。

    以為有苻暉這面盾牌,她可以逃得過那種噩運,可終究,逃不過了麼?

    便因為,有一雙漆黑如夜的眼眸,或者,有與那位桃李夫人相似的身影?

    碧落恍恍惚惚地坐在床邊,也不知坐了多久,聽到屋外敲門聲時,才發覺前襟已打濕了一大片。

    “什麼事?”碧落向著門外發問,喉嚨沙啞,帶著久經磨挫的悲哀。

    青黛在外笑道:“夫人在做芝麻桂花酥呢,看來興致很高,叫你一起去呢!”

    芝麻桂花酥?

    碧落記起,這似乎是慕容沖頗愛吃的一種甜品,製作方法是隨了鮮卑氏的內遷,從關東傳來的。

    莫非這道甜點,曾是慕容氏的皇家糕點,才讓這姐弟倆都這般愛吃?

    青黛久久聽不到回答,奇道:“姑娘,你怎麼了?”

    碧落忙應一聲,道:“哦…就來,就來…”

    匆匆換了衣裳,擦了把臉,走出門時,已是傍晚時分。

    夕陽隱於鉛色的雲朵中,將白日裏恢宏的秦宮裁成了一層又一層繁複富麗的黑色剪紙。梧風蕭蕭中,幾處零亂暝鴉,正嘎然遠去,驚破朦然的天空。

    “姑娘今日怎麼想著睡午覺了?”青黛本正笑嘻嘻地詢問,忽望見碧落的面容,立時訝然,悄聲問道:“姑娘,怎麼了?”

    碧落料著自己必定將眼睛給哭腫了,忙強笑道:“沒…沒什麼,下午給砂子吹到眼睛裏了,半天出不來,怕把眼睛給揉紅了。”

    青黛再將她打量一眼,不再多問,可神色之間,顯然並不相信,只自語般道:“秦王今日忽然到紫宸宮裏來,到底是福是禍呢?”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02:07 P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10:09 AM 編輯

第68章:風入松 誰使二桃殺三士(三)

    是福是禍,只有天知道。

    碧落空茫地想著,待走到紫宸宮自設的小廚房跟前時,居然趔趄了一下,差點被門檻絆倒,青黛眼疾手快,搶上前扶了一把,才算沒摔下來。

    好在屋中難得的歡聲笑語,正忙亂一片,這才無人注意到她的失態。

    待她走上近前,慕容夫人抬眸見到,已然恬和微笑:“碧落,快來!這芝麻桂花酥,你應該會做的吧?”

    碧落望著堆了一桌子的麵粉、桂花、豬油、芝麻等物,搖了搖頭:“我不會做啊!”

    慕容夫人似怔了一怔:“咦,怎麼不會做?鳳皇最愛吃這個啊!”

    碧落苦笑,實在沒法子告訴慕容夫人,慕容沖於飲食一道從不上心,所謂的愛吃,也不過是不經意間會多挾兩筷罷了。

    當一個人的胸臆間,有太多的仇恨不斷日日腐爛發酵時,絕不可能再擁有敏銳的味覺,更別說有那個閒情逸致,令人去烹製什麼家鄉美食了。

    慕容沖不上心的東西,碧落又怎會上心?

    慕容夫人有些失望,轉而笑道:“罷了,不會的話,過來學一學罷,女兒家多學些這烹飪之術,日後只有好處。”

    她的纖纖玉手,滑入乾鬆的桂花之中,微笑道:“今年的桂花,似乎格外香呢,果然是益州貢來的好東西!”

    碧落也辨不出桂花的好壞來,湊過去看時,只覺這花曬制幹後,依舊維持著一朵朵完整的形狀,香氣撲鼻,應該算是極品了。

    回頭再看諸宮女時,正將煮化的豬油與麵粉相和,加入清水,揉成大塊的水油麵團;又有將糖、芝麻、豬油和麵粉、桂花調在一起,做成桂花餡。所難者,需將揉熟的麵團,擀成厚薄均勻大小合適的皮胚,再包入餡心,做出形狀好看的餅形來。

    碧落自忖沒那份烹飪天賦,調味一定是不會的,所以只去幫揉面擀面。

    誰知那揉面擀面的技巧,看來平常,但以碧落練過武功的耐力去幫忙時,才覺並無想像中那麼輕易,不一時便汗水涔涔。

    慕容夫人微笑道:“不會弄…便算了罷。大約鳳皇也沒讓你學過這些吧?”

    碧落微覺尷尬,苦笑了一聲。

    不是她不學這些,而是慕容沖並不需要她學這些。從八歲起,她所學的所有東西,幾乎都是慕容沖希望她學的。

    至於烹飪女紅,對慕容沖根本沒什麼用處,碧落也從沒覺得自己有必要去學。

    慕容夫人見她面色微紅,也便料到了般,輕輕歎息一聲,默默望著他們和麵做糕點,再不追問。

    等金燦燦的芝麻桂花酥烘烤好時,慕容夫人已帶了碧落回了大殿中坐著。宮女呈上時,碧落忙上前,先奉一隻送到慕容夫人面前盤裏。

    慕容夫人輕輕一笑,轉頭問身畔的貼身宮女:“是不是說,蔡夫人那裏沒分到益州桂花?”

    宮女回答:“可不是麼,有名份的宮妃們都有了,其中送給夫人您的是雙份的,蔡夫人那裏卻連桂花影子都沒看到。莫非…近日蔡夫人得罪張夫人了?”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02:07 P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10:09 AM 編輯

第69章:風入松 誰使二桃殺三士(四)

    苟王后死得早,目前宮中主事的,是最得寵的張夫人。如非得罪張夫人,蔡夫人怎會連例行的賞賜都給取消了?

    碧落想起了蔡夫人勸苻堅用兵,結果給張夫人痛駡之事,不由心驚。張夫人看來頗是俐落,二人的女兒也走得近,難道就為政見不同,便尋機起釁麼?

    慕容夫人尖尖的五指寇丹輕輕擊了下食案,沉吟道:“不要胡說,大約是張姐姐一時忘了吧,說不準隔天便送去了…”

    她說著,將那盤芝麻桂花酥推到碧落跟前,清明的眸子蘊了月光般溫柔的笑意,道:“這桂花酥,想來蔡姐姐也是愛吃的,這桂花又能鎮痰止咳,散寒破結,正對蔡姐姐的病症…碧落你親自走一趟,送一盤給蔡夫人吧!”

    她若歎若憐地輕輕噫歎一聲,金步搖上的水晶墜子,柔柔地垂下,明滅的光彩被高燒的紅燭折映著,投在額前鬢角,如水光浮瀲,漸漸連眸中的光華都看不見了,只聽她低低道:“日後要相處的日子久呢,提前去見一見…好多著呢,正好也將昨日之事解釋一下。”

    碧落猜昨日那吹簫的女子,只怕也受了驚嚇,去打聲招呼,原是應當;只是慕容夫人後面的話,聽來好生刺耳,甚至刺心。

    莫不是慕容夫人已認定,經了今日這事,她也已命中註定,一定會成為這深宮女人中的一個,縱有一時芳華,終也會落得個曲終人散,在靜默中讓生命如流水般逝去,便如,慕容夫人這般?

    深深吸了口氣,碧落站起身,取過桂花酥,置入宮女們遞來的紅漆食盒中,走到廳門邊時,忽然不急不緩地自語般說道:“花開一時,人活一世,總該做點什麼吧?”

    望著碧落筆直修長的身形,被燭光映在地上,模糊的一團黑影,慕容夫人唇角向上彎起,若有一抹輕笑。

    一抹不知是笑人,還是笑己的輕笑。

    雖然時辰尚早,甘棠宮早已宮門緊閉了。

    碧落敲開門時,總算內侍認得這個公主跟前的紅人,即刻回去通稟,不一時,便聽裏面有女子懶洋洋地讓人請她進去。

    甘棠宮內,入門便是兩株高大的棠梨,此時葉子早已落盡,連果子也不剩半個,蕭瑟瑟地立於黑暗之中,仰伸的枝幹,如觸手般竭力向天空的方向生長著。

    除了這兩株甘棠,竟再無一棵花木,再不知春暖花開時,這甘棠宮是否也這等蕭索清冷,形同荒僻冷宮。

    直到被引入屋中,碧落才有了點身處深宮內院的感覺。

    紫檀木嵌翠玉出水芙蓉屏風後,兩邊垂了湖綠色的錦幔,織金的折枝廣玉蘭花紋在綿聯的錦幔間輕輕晃動,擁出那臥於繡榻上的女子,更是嬌弱無力,如三月煙柳,又如芙蓉向晚,風韻婆娑,令人望之生憐。

    一看那煙籠霧罩般微凹的眼,碧落立時認出,這人的確是昨夜在關睢宮吹簫的那女子,也便是苻錦兒的母親,蔡夫人了。

    碧落忙上前行禮:“碧落見過蔡夫人!”

    蔡夫人眉眼輕颺,略支了一支身體,一旁的宮女立刻上前,為她在身後墊上好幾個棉枕。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02:08 P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10:10 AM 編輯

第70章:風入松 誰使二桃殺三士(五)

    “不妨事。”蔡夫人莞爾一笑,將碧落略一打量,說道:“原來你便是碧落。已經好多次聽我家那小麻雀提起你了。幸虧今日又不知和寶公主哪到瘋去了,不然見了你來,又不知要鬧騰到什麼時候才肯睡。”

    碧落聽這蔡夫人說話和氣,不覺微笑道:“始平公主善良無邪,性情好得很呢!”

    她俯下身,將食盒裏的桂花糕呈上:“這是我們夫人令送給蔡夫人品嘗的,是慕容家關東老家的點心,夫人親自動手,和宮女們一起做的呢!”

    “桂花…”

    蔡夫人顯然已知就甘棠宮一處沒有分到桂花,不屑地輕嘖一聲,才又笑道:“難為慕容妹妹有心了。論起這桂花的味道,我卻不喜歡,那樣濃郁招搖,仿若天下只它一種花一般,未免太過輕狂。不過慕容妹妹的手藝,我必定嘗嘗,想來總會與眾不同些。”

    敍談之際,蔡夫人對碧落溫雅有禮,仿若不知昨天她闖宮之事;碧落自覺無從提起,也便避而不談,再閒聊幾句,方才告退,卻已對這據說百病纏身的蔡夫人刮目相看。

    人皆道張夫人容貌美麗,才華過人,巾幗不讓鬚眉,方才大得秦王賞識,雖未封後,卻掌管後宮之事,甚至敢參與政事,對秦王犯顏直諫;但據碧落看來,這蔡夫人雖深居簡出,不問世事,卻同樣對時事瞭若指掌,更對張夫人的壓制和猜忌心如明鏡,若有機會,只怕也會反擊罷?

    回到紫宸宮時,慕容夫人讓她坐下一起吃晚飯時,她自有一番百結心事,便是看著黃澄澄甚是誘人的桂花糕,也沒什麼胃口了,慕容夫人再三勸說,才吃了半塊糕點,喝了一碗清粥,依舊回房睡覺,卻擰了塊濕帕子蓋在眼睛上,只怕夜間忍不住又掉淚,明日那眼睛,可就腫得像桃子一般,怎麼也掩飾不住了。

    眼見閑窗燭暗,孤幃夜永,欹枕難成寐,老天爺也似湊趣兒,至半夜時,竟淅瀝瀝下起雨來,滴在簷頭和石階,冷冷清清,把冬日透骨的寒意,點點滴滴,直滲到人的心頭,似連帶著上腹部都給吹得抽搐疼痛起來。

    許是著了寒氣罷?

    碧落想著,依舊抱著枕衾,只想迫著自己儘快睡著。

    便是明天天塌下來,她也須得養好精神,才能去尋那補天之策,不論那計策,有沒有希望,能不能成功。

    忽而“噗”地一聲,一處窗扇被吹開,嗖嗖的冷風伴了細雨,立刻斜斜打了進來,悉悉地響著,淺碧的帳幔立刻被吹得高高鼓起,一線寒燈,頓時給吹得滅了,更顯出森森寒意,透衾而入。

    碧落忙起身來,急急去關窗,卻覺行動之際,本來隱隱作痛的腹部,忽然被捅了一刀般銳痛起來,痛得她胃部一陣抽搐,酸液直往外翻湧,幾乎要嘔吐起來。

    吃壞了肚子了?

    碧落恍惚地想,正要關窗時,她聽到了外面一陣陣的喧嘩吵鬧。

    似乎在宮內,又似乎在宮外,呻吟聲,慘叫聲,伴著近乎淒厲的呼救聲,如同冰雹一樣打了過來,讓她連打了幾個寒噤。

    雙手緊扣著窗櫺,猶未及聽清到底是哪里傳出的聲音,房門忽然被急促地拍響:“姑娘,姑娘,快起來,不好了!”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02:08 P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10:10 AM 編輯

第71章:風入松 誰使二桃殺三士(六)

    猛地將窗扇帶上,碧落沖向門口,拉開房門,已見到青黛滿臉惶急地在門口跺腳,眼睛裏亮晶晶的,不知是淚水,還是雨水,滿得快溢出來。

    “怎麼回事?”忍住腹部的抽痛,碧落慌忙問道。

    “不知道…就是不知道啊!”青黛一把拉住她,便往外拖著,一路走一路急急說著:“夫人的兩名貼身宮女,忽然便肚子痛得在床上打滾,我們聞聲過去看了,正要稟報夫人時,才發現…才發現夫人也不對!”

    “夫人…怎麼了?”碧落失聲問道。

    “也說…肚子疼…”青黛急急道:“也不知是不是吃壞了肚子,夫人不像兩個宮女叫得那麼慘烈,只是…似乎把晚飯全給吐出來了。

    她的話還沒說完,碧落忽然轉到一邊,猛地伏下身子,“哇”地一聲,竟也吐了起來。

    青黛瞪著碧落,一時呆住。

    碧落吐了好一會兒,才覺胸腹間鬆快了些,用帕子擦著穢物時,已看到了自己的指甲。

    幽幽的綾紗燈下,那本該粉白如玉的指甲,青中泛灰,如蒙了一層令人心悸的黑氣。

    “青黛!”碧落驀地叫起來:“有沒有去請太醫?”

    青黛急急答道:“已經去請了。不過…這,這都是怎麼了?”

    碧落眸光尖銳地凝聚起來,抬頭望向廊外的天空,聲音冷寒如冰棱交擊:“有人下毒!”

    “啊?會是誰?”

    會是誰?

    碧落也想知道。

    這寒冷雨夜的天空,被院牆簷角分割為不成形狀的一大片,黝黑不見底,如巨獸的大口,隨時仰首俯視,一口吞下眼前的所有人,所有事。

    與外間兩名嘶叫的宮女相比,慕容夫人很安靜。

    她伏在床邊,緊按住腹部,隨著腹部的收縮,身體也在一下一下地抽搐著,嘔吐著,卻沒有發出更多的聲音。細眉清眸,不改端莊,只是冷汗涔涔,早將她的衣衫浸得透了,連柔軟的發絲,也失去了明亮的色澤。

    “碧落…”

    她遠遠看到了碧落,向她伸出了手,眸子裏湧出的悲傷和無奈,霧嵐般籠下,連圓潤晶瑩的面龐,也似看不清晰了。

    “夫人…”碧落驚叫,沖上前去,緊握住她的手。

    那手冰涼得如同在雪水中泡過,連顏色也是冰雪那樣的白皙,執在手中,已感覺不出屬於活人的生命力,讓碧落的心都在瞬間沉入雪水之中,涼得陣陣心悸,連自己的不適也感覺不出了。

    慕容夫人恍恍惚惚地輕笑著,揉弄著碧落纖長的手指,低低地問:“碧落,花開一時,人活一世,怎樣才算做了點什麼?”

    碧落記起了傍晚時自己一時感慨隨口所說的話。

    她只是不甘心那樣受著上位者的擺佈,不甘心這樣無聲無息的活著,然後死去。

    冒然聽慕容夫人如此發問,碧落也迷茫了:“我想…便是讓人能記住吧?記住…一時的美好,一時的璀璨,或者…一時的幸福…”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02:09 P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10:11 AM 編輯

第72章:憶舊遊 傷心銅雀鎖秋風(一)

    “噢…”慕容夫人唇角的弧度柔和美好,看來像是笑,那清澈寧謐如深深秋潭的眸子,卻漲起了潮,那樣漸漸地溢滿,滲出,順著眼角晶瑩滑下。她低低歎道:“一時的美好,一時的璀璨,一時的幸福…碧落,你有過嗎?”

    有過嗎?

    與慕容沖十年的相處,算是美好幸福的生活嗎?

    那樣溫柔地看著他,為他憂傷,為他悲哀,為他失望。卻到底能,溫柔地看著他,伴著他,陪著他。

    如果那是一種幸福,幸福也是哀傷的。

    碧落忍住號啕大哭的衝動,低啞著嗓子道:“或者…有過吧!”

    慕容夫人滿是淚光的眼睛裏,慢慢積攢起了然的笑意,聲音如蚊蚋般低不可聞:“或者…我也有過。不過…怕是沒人能將我記住吧?”

    “不,不會的!”碧落想勸,但忽然間發現自己無從勸起。她該說,讓她放心,即便她死了,也會有人能將她記住?

    她那同樣泛著青紫的嘴唇哆嗦了幾下,忽然沖到門口,嘶聲大叫:“人呢!人呢?都死哪里去了?為什麼太醫還沒來?為什麼…啊…”

    她叫不出聲了,積蓄在胸口的氣團,終於在拖長的高叫聲中破碎,裂成泣不成聲的痛哭。

    “太醫們全都去了甘棠宮了…說是蔡夫人病情加劇,全去診治去了。”

    有宮女匆匆走來,單薄小衣罩著的外衫淋濕了大片,顯然剛從太醫院回來。

    “那快去甘棠宮請啊!”

    碧落一時顧不得想蔡夫人為何恰在這時候生病,急急催逼。

    “向公公去請了!”

    宮女匆匆地回答著,忽然望向夜雨之中。

    一個內侍提了盞燈籠,也沒打傘,濕淋淋地從雨中鑽了過來,滿臉的惶急,正是紫宸宮的主事太監向公公。

    青黛飛迎過去,叫道:“向公公,太醫呢?”

    向公公滿臉是水,也顧不得擦一擦,叫道:“沒來,沒來啊!甘棠宮那些人…那些人狗眼看人低,一聽是紫宸宮的來請太醫,立刻便將我趕出來,連門都沒讓進!”

    “啊!”青黛和幾名宮女一齊望向碧落。

    論起身份,也就她一人是慕容家的人,不算是下人,這時候,自然得她拿主意。

    碧落一呆,她晚上才去過甘棠宮,當時蔡夫人雖然精神不太好,可絕對沒有重病的跡象,而且待她也溫和友善,言語之間,絕無輕藐紫宸宮之意,她的宮人,又怎會突然對紫宸宮主事太監惡顏相向。

    腹中驀然一抽,又是一陣劇痛襲來,讓她幾乎站立不住,身體晃了一下。

    青黛大驚,忙扶住了她,急急叫道:“姑娘,你…你也不舒服麼?”

    “桂花糕!”碧落望一眼臥於燈下已近昏迷的慕容夫人,無意識地念叨了一聲,忽然跳了起來,沖向宮外。

    “姑娘,傘,帶傘啊…”

    青黛的急呼被拋在了腦後。

    冰冷的夜雨傾下,迅速打濕衣衫和鬢髮,將寒意浸入她的每一寸肌膚,終於讓她一直昏昏沉沉的頭腦抓到了重點。

    就是那個芝麻桂花糕出了問題!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02:10 P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10:12 AM 編輯

第73章:憶舊遊 傷心銅雀鎖秋風(二)

    今日揉的面雖是不少,可慕容夫人並沒有分給宮內下人吃,說是打算明天一早烘焙好後,先分給宮中其他幾位娘娘吃。

    故而,吃到桂花糕的人,只有慕容夫人和從小跟著她情同姐妹的兩名貼身宮女;然後便是蔡夫人;碧落心情不好,只吃了半塊。

    如今,慕容夫人已經昏迷,兩名貼身宮女的呼號聲越來越低,碧落腹中正在疼痛;可以想像,甘棠宮的蔡夫人,此時必定也在痛苦中掙扎!

    甘棠宮中人不放紫宸宮的人進去,顯然是認為紫宸宮的人下了毒!

    踉蹌沖過去,碧落狠狠地拍著甘棠宮的朱漆大門,聲音冷厲地穿破風雨,穿破那深宮裏隱約的哭號悲泣,終於有人過來,將門拉開。

    “是你!”開門的內侍滿臉淚水,吼道:“你還來做什麼?”

    “太醫…我們夫人要太醫!”碧落想著那奄奄一息的慕容夫人,再也顧不得解釋,直向宮內闖去。

    內侍大怒,忙上前攔時,碧落一掌劈開,見還有人圍過來,心一橫,手腳並用,施展武藝,片刻已將他們盡數放倒在階下的泥水之中,不顧眼前一陣陣地昏黑發暈,略略穩了穩身形,便直沖入殿中。

    “怎麼回事?”又有人在急問。

    碧落還未及繞過紫檀木的出水芙蓉屏風,便有人急步走出舉臂相攔,竟是楊定和兩名宮廷侍衛。

    楊定俊朗的面龐正滿是陰霾,心事重重,不見素常嘻笑之意。此時驀然見到碧落,眼底也晃過一抹驚訝,隨即是一抹恚怒:“你來做什麼?”

    碧落懶得想楊定怎會在這裏,又為何這等冷淡,只是冷冷地問:“太醫是不是全在這裏?”

    楊定不耐煩推她:“快回宮去,你…你們的目的達到便罷了,何必多此一舉?”

    目的?

    她們有什麼目的?

    這時,碧落聽到了苻錦兒撕心裂肺的哭泣聲:“娘…”

    碧落大驚,疾步沖了過去。

    楊定似也被那聲大哭驚住,待碧落從身畔走過,才飛快趕上去時,碧落已經來到了榻前,驚怔地站在那裏。

    那榻前除了滿地的太醫,跪著痛哭流泣的苻錦兒,還有一個碧落意想不到的人。

    竟是秦王苻堅。

    他懷中緊緊抱著蔡夫人,面沉如鐵,忽然轉過眼,盯碧落一眼,陰戾的殺機迸濺,竟是從不曾見過的暴怒。

    蔡夫人本就很安靜,此時更安靜,一動不動地躺在苻堅臂腕,只有如雲的發絲直掛下來,迤邐在苻堅的膝上,隨風輕拂。

    她的臉色青白,泛著淡淡的灰黑,唇邊更是青紫一片,溢出的黑血還未及乾涸。

    “你!”苻堅森冷地斷喝:“是你送來的桂花糕?”

    苻錦兒已撲過來,一巴掌便打在碧落面頰:“為什麼?為什麼?我母親與你無冤無仇,為什麼要毒害她?”

    碧落有些麻木,仿佛那一耳光被打在了別人身上;她只是直直地望著死去的蔡夫人,然後僵硬地跪下,由著苻錦兒胡亂的扳著她的肩搖晃揪打,一字一字說道:“慕容夫人中毒,危在旦夕,請陛下速遣太醫救治!”

    苻堅琥珀色的瞳仁驀地加深,也變作了夜晚的深黯:“你,你說什麼?”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02:11 P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10:12 AM 編輯

第74章:憶舊遊 傷心銅雀鎖秋風(三)

    碧落只看到苻堅的嘴在一張一翕,卻已聽不太清他在說什麼,明滅的寒燈時遠時近在跳躍著,光暈一圈圈的擴散,再收縮,漸漸連苻堅的面容也看不清,只是本能地繼續一字字地說:“慕容夫人…快死了…”

    苻錦兒忘了再搖晃她,不知不覺鬆開了扳著碧落的手。

    碧落本也中了毒,又一陣急奔,和眾內侍大打一場,全憑了想救慕容夫人的意志力勉強撐著,此時該說的話說完,失了苻錦兒的撐依,再也支援不住,身體一軟,已倒在地上,緊按腹部,臉色蒼白,只是一陣陣地幹嘔。

    苻錦兒也想不到碧落忽然倒地,不由退了幾步,倉皇叫道:“我沒用力打啊!我沒打傷她啊!”

    這夜楊定原值守在苻堅身邊,因甘棠宮緊急來報,說蔡夫人病危,方才伴了苻堅急急趕來,恰恰見到了蔡夫人最後一面,並問明太醫,乃是吃了含有鶴頂紅的桂花糕所致。

    因桂花糕是紫宸宮的雲碧落送來的,苻堅、楊定等人不由疑竇重重,恰見紫宸宮再三來召太醫,更誤以為是慕容夫人有意喚走太醫,阻撓蔡夫人治療,更是惱怒。因而見到碧落,別說苻堅,便是一向對碧落頗是照拂的楊定,也極是不滿了。

    此時見碧落倒下,二人才詫異起來,苻堅小心將蔡夫人平臥到床上,正要讓太醫查看時,楊定已臉色發白,搶上前將碧落抱在懷中,留心一打量,已失聲叫道:“陛下,碧落姑娘也中了毒!”

    苻堅清雋的眉眼驀地一跳,趕上前看時,只見碧落臉色虛白如紙,本就淡淡的唇邊血色褪盡,浮了一層灰色,黯然無光。抓過蜷得死緊的手瞧時,十個指甲,均已泛青。

    輕輕放下時,碧落已暈了過去,天青的素絹長袖,無力地垂落,如流水般傾瀉在纏枝山茶花紋的青磚上。

    似乎有一瞬間,苻堅看到另外一個久遠的影子,一襲青衣,抱著那個同樣素青衣衫的男子,痛哭流泣…

    而那男子,那樣明朗年輕的面龐,竟是如此地無奈,如此地悲哀,卻還在笑,那樣溫溫和和,輕輕柔柔地微笑…

    “不言…”他那樣歎息著,想用青袖拂過女子的面龐,卻在舉到半空時,無力地跌落,永遠地跌落。指甲內充斥的中毒後的青灰,和他唇邊的黑血一樣,觸目驚心…

    寬寬的袖,如流水般瀉下,傾在青條石的地面,如一大滴無法勻開的淚水…

    “太醫!太醫!”苻堅忽然失控地高叫,把楊定等人都驚得抬起了頭。

    太醫不待苻堅說話便向前診治,不過略一翻眼皮,便回稟道:“陛下,碧落姑娘中的毒和蔡夫人一模一樣,不過中毒較淺,好好調理,應是…能救下…”

    苻堅松了口氣,卻似聽到有人在相同的時間,也呼出一口長氣。

    他抬頭,看到了楊定略顯悲哀的面龐。

    “陛下!”楊定低聲道:“剛才碧落姑娘說,慕容夫人…”

    話未說完,苻堅已沖了出去,甚至不待人跟著,就兜頭沖向了紫宸宮的方向。

    那樣深沉的夜間,那樣冰冷的雨裏,他忽然便記起了許多過往,許多他快要忘記的過往。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02:11 P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10:20 AM 編輯

第75章:憶舊遊 傷心銅雀鎖秋風(四)

    苻秦建元六年,他們攻入了鄴城的燕皇宮。

    當慕容氏的男子大多被羈系,他志得意滿地隨了重臣王猛,一起登上了三國時曹操所建的銅雀台,在昔日的歌舞繁華之地,指點著關東河山。東南是平原,肥沃豐腴,西北是太行,如屏如畫,更有一帶漳水,浩浩流過,歡躍得恰似他當時的心情。

    曾經有北方第一帝國之稱的燕國終於被秦國吞併,放眼天下,除了偏安江東的晉朝,再無可與苻氏匹敵之軍。

    誰又能料想,曾經局促於關外,以放馬牧羊為生的氐族人,有朝一日,也能稱雄關內,甚至一統北方河山!

    正躊躇滿志和王猛談論下一步的雄偉志向時,他們聽到了女孩子清脆嘀嚦地話語:“我不去!我才不去!三皇兄寵信奸臣,才有今日亡國之禍!我寧願做燕國的殉國公主,也不要做秦國的微賤奴婢!”

    二人驚訝望去,已見到了那個才十三四歲的小姑娘,細眉清眸,卻滿臉出身皇家的倔強和驕傲,怒斥著她的乳母:“我才不要和他們一起降秦!我不降秦!”

    那唇角彎起的倔強弧度…

    那眸間的委屈和不甘…

    那自尊自強絕不屈居人下的驕傲…

    忽然便喚起了苻堅的記憶,那時的他認為自己可以忘卻的記憶,可以忘卻的人。

    “那是…燕主慕容煒的胞妹,清河公主。”王猛準確地推斷,含著意味深長的微笑。

    他並不認為,苻堅後宮裏多這麼個性情倔強的女子,會是什麼壞事,而後來慕容沖的進宮,則在他的意料之外。

    那一年,苻堅三十三歲,清河公主十四歲。

    他是最年輕有為的帝王,可以有足夠的勇氣,和足夠的任性,將自己喜歡的女人納入後宮,不管她是不是願意。

    被母兄送入宮中的第一晚,清河公主哭了一夜,苻堅雖是憐惜,卻沒有放過她。看著她帶淚的委屈不甘甚至隱著仇恨的眼神,那種快意和快樂,竟不能用言語來表述。

    仿佛,當年不敢在另一個女子身上做的事,終於從這個女孩身上得到了彌補。

    是什麼時候起,她不再用那樣的眼神看他,卻變得和一般女子那樣,沉默,而安靜?安靜得連日子都變得沉悶而壓抑起來。

    是慕容沖來了之後麼?

    那個小小年紀,便舉止舒徐清雅的少年,有著那樣清澈的眼神,仿若天山最深處的泉水,不惹半點塵埃。

    可明明那樣清澈的眼神,卻並不通透,便如他絕俗的有禮微笑背後,總隱了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。他可以在一個時辰之內讓你把他的性情看得清清楚楚,但相處一年甚至更多年之後,你所能瞭解的,還只是相見一個時辰後所瞭解的那個慕容沖。

    那種看不透的感覺,最令人發瘋,便如…便如當年那個不告而去的女子一般…

    苻堅繼續著他的任性,繼續將慕容沖留在了宮裏。

    將他攬於懷中,對著他清澈眼神時,他只看到了那個一襲青衣的女子,用那樣秋水瀲灩的眼神與他對視,那種瀲灩在秋水下的看不透的眼神,對他有著幾乎致命的誘惑。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02:12 P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10:20 AM 編輯

第76章:憶舊遊 傷心銅雀鎖秋風(五)

    他忘了慕容沖是個男兒身,也忘了慕容沖才不過十一二歲,只是一日比一日更沉溺,沉溺在慕容沖一日比一日更不通透的眼神裏,沉溺在他清雅而淡然的輕笑裏。

    亡國滅家,或者備受恩寵,在慕容沖眼裏,都似輕如鴻毛。他的世界,始終雲淡風輕,只要有茶有琴,日日眠花伴月,便已知足。

    於是,微笑而冷淡的慕容沖,更令苻堅癡迷。

    鳳皇,鳳皇,鳳皇,那些日子,他的眼裏只有一個鳳皇。只要鳳皇開心,便是天上的星辰,也可以親手摘下,放到他的跟前。

    一時,慕容沖成了秦宮最炙手可熱的人物。別說張夫人、蔡夫人等先前得寵的妃嬪,便是清河公主,也只是紫宸宮裏一個美麗的陳設,為的是讓鳳皇有個理所當然的棲身之所。

    畢竟,苻堅不可能把一個男子,變成後宮的妃嬪。有姐姐的掩護,慕容沖可以少惹些朝臣非議。

    “一雌複一雄,雙飛入紫宮。”

    人人都說,慕容氏姐弟專寵,宮人莫進,卻不知,專寵的只慕容沖一人而已;而更無人知,苻堅所癡迷的,只是慕容沖那雙令人看不明晰,卻只想深深探索的眼眸而已。

    直到秦相王猛再三曉以利害,為不讓氐人與鮮卑人矛盾愈加激化,苻堅才將慕容沖送出宮去,安置在阿房城,那個秦始皇所建阿房宮的故址。

    他知慕容沖性情雅潔安靜,只恐他住不慣,以鳳皇非梧桐不棲,非竹實不食,特地在阿房遍植桐竹數十萬株,以供他賞玩遊樂。

    隔了半年,待平陽太守一職空缺,他才將十五歲的慕容沖安排過去,出任太守之位。

    細論起來,慕容沖雖也練武強身,可素來寧和恬淡,倒與晉朝那些清談名士相類,何況年紀又輕,並不夠格當一郡太守。但苻堅滿心只疼惜著這個溫雅的少年,特地挑了平陽這座三晉名城給他。據傳那地方為堯、舜、禹三代都邑所在,民風淳樸,易於管理,便是慕容沖才識欠缺些,也是不妨了。

    而慕容沖一走,他才又將目光重新投回那些曾與心中那名女子共同生活過的張夫人、蔡夫人身上,而清河公主…

    他再也找不到最初的感覺,已經很少再去探望她了。

    沒有了慕容沖的紫宸宮中,只有成為慕容夫人的清河公主,眼神一年比一年沉靜,沉靜到讓苻堅後悔,後悔當日不該讓這女子入宮,誤了她的一生。

    如果她在宮外,過得應該比現在快樂很多吧?應該還和原來那樣,頤指氣使,任性地敢對天下之主大聲說著:不!

    只為歉疚見到那樣沉靜的眼神,苻堅已經不記得,自己有多少歲月,不曾踏足過紫宸宮了。

    慕容夫人熟悉的臥房近在咫尺。

    低垂的銀白幃幔,光彩流離的珍珠隔簾,隨燈搖曳的翠竹屏風,一切陳設,宛如十年前。

    踏入房中,依稀便記起,當日這屋中,也曾傳出來銀鈴般的笑語,美好如天籟。那時,這屋中住的,是十四歲的清河公主,而不是二十七歲的慕容夫人。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02:13 P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10:21 AM 編輯

第77章:憶舊遊 傷心銅雀鎖秋風(六)

    周圍很安靜,沒有慘叫聲,沒有申吟聲,也沒有哭泣聲,一如慕容沖走後,那安靜的十年歲月。

    風過幃幔,拂開一角輕紗,便見著那床榻上靜臥的女子,面如白紙,清眸緊閉。

    幾個宮女圍住她,掩著嘴,欲哭,卻不敢,似怕擾了這女子的清夢。

    “清河…”

    禁不住地,苻堅輕柔地呼喚,奔到床邊,小心鞠起那蒼白纖弱的面龐。

    “陛下!”幾名宮女齊齊跪下磕頭:“請陛下救救夫人!救救夫人!”

    苻堅摸著了慕容夫人的手。如十四歲那般細弱而無力,幾乎感覺不出脈搏來。

    “太醫!太醫!”

    苻堅壓低了嗓子呼喝,也似怕驚醒了這沉睡了般的女子。

    兩名渾身濕透的太醫上前,小心把了脈,又將眼瞼翻開查看了,便一齊跪下:“請陛下節哀順變!”

    苻堅大怒,指著慕容夫人微微起伏的胸口,壓著嗓子吼道:“她還有氣息,你們沒看到麼?”

    太醫額上不知是汗還是雨,只是不斷磕頭,不敢言語。

    這時,慕容夫人的手指輕輕動了一動。

    只那一動,苻堅立時驚覺,忙攬住她,小心將她依在懷裏,柔聲道:“清河,清河!”

    慕容夫人的眼睫霎動了幾下,終於,吃力地張開,露出一雙霧氣冉冉的眸子,不再清如水,卻如初生的嬰兒般,轉動半天,都似找不到焦點。

    她輕輕地歎息:“好黑啊,為什麼不點燈呢?”

    苻堅抬頭,兒臂粗的蠟燭高燒,卻被門縫的風,吹得撲閃不定,連銀白的幃幔,也宛若拂拂欲動的暗影,揮之不去地飄蕩著。

    “快,快,多掌幾盞燈來!”苻堅說著,將慕容夫人擁得更緊些,說道:“別怕,是…是沒點燈。”

    慕容夫人便笑了。

    很輕柔的笑,在燈光下迷離如夢。而她也似在夢囈:“是你麼?你來了麼?”

    她指的,是他麼?

    他已經十年沒有留宿在她的紫宸宮了。

    這十年,紫宸宮對慕容夫人來說,只是一個華麗的牢籠罷?

    她又怎會在夢囈時,還問起他來?

    苻堅遲疑一下,到底低低地回答:“嗯,我來了。”

    慕容夫人舒緩地歎息:“知道麼?我剛才又做夢了。”

    苻堅問:“什麼夢?”

    “夢見…銅雀台啊!你和我說…你不需降秦,你只需降我苻堅一人…”慕容夫人笑得無邪而燦爛,一如十四歲時那個無畏無懼的天真少女,連聲音也嬌儂起來:“知道麼?那時,我好恨你…”

    恍惚,時移世易,又是銅雀台,冷風瑟瑟間,兩個胸懷天地的男人,對著那個少女暢朗而笑。

    少女說:“我不降秦,絕不降秦!”

    苻堅回答:“清河公主,你不需降秦,你只需降我苻堅一人!”

    年少的清河公主揚著細細的眉,高聲挑釁:“你可以降天下人,卻降不了我!”

    看著清河公主高傲地迤邐一條明霞般緋紅的長裙從身畔走過,尚是飛揚跋扈年華的苻堅大笑:“我們可以賭一賭,我能不能降得了你!”

    亡燕曾經的君主和太后,在使臣傳遞苻堅旨意後,幾乎毫不猶豫,將他們的公主雙手奉上,如同奉上一份虔誠的祭品。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02:13 P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10:21 AM 編輯

第78章:倦尋芳 桃李春風多少年(一)

    苻堅始終沒有問,這場賭局是誰勝誰負。

    或者,對他來說,這場賭局,和清河公主本人一樣,都是無足輕重,不值一哂。

    他所能看到的,是清河公主慢慢斂去了她的驕傲,有時會對著他盈盈地笑,有時會偷偷地望著他和慕容沖親呢的身形發愁。

    微笑和憂愁背後的涵義,他從不曾去探索,也不曾覺得有探索的必要。

    直到如今…

    苻堅低了頭,柔聲道:“清河,是我不好,這麼多年,冷落你了!”

    慕容夫人又微微地笑,依然如囈語般輕輕呢喃:“花開一時,人活一世,不知可有人,在花謝人亡後,記得那些曾經的璀璨?”

    她頓了頓,自嘲地笑:“或者,從不曾璀璨過?所有的一切,都只是我一個人的幻想,是不是?”

    苻堅無法回答,只是將慕容夫人更緊地貼在自己胸懷間,恍惚覺出,自己似乎錯過了什麼;又恍惚覺出,自己的錯過,分明只是有意的錯過,便如這些年的冷落,只是有意的冷落。他不敢說,從不敢說,這女子漸變的眼神,讓他不由得從最初的欣賞,變作最後的逃避。

    他欣賞的,並不是她;但他逃避的,卻的確是她。

    慕容夫人緩緩地伸出手來,撫在苻堅的面頰,接著是眉間。觸感光滑如玉,卻沁涼如冰,反反復複,摩挲在那緊皺的眉心。

    “苻堅…”十多年來,慕容夫人第一次直呼苻堅的姓名:“不要伐晉,順其自然吧!你會更快樂,更快樂…”

    “不要伐晉,我會更快樂?”苻堅忽然迷茫。

    攻伐晉朝,一統天下,那是苻堅多少年來的志向!

    可不伐晉,他會更快樂麼?真的麼?

    耳邊,似又傳來少女清泠泠的笑聲:“法哥哥,堅哥哥,誰能一統亂世,還天下人一個朗朗乾坤,誰就是我雲不言的英雄!”

    有青衣男子雲淡風輕的溫文一笑,又有貴介少年意氣風發的驕傲一笑。

    所有的愛恨情仇,在那一笑間深深種下…

    “我希望…你能快樂…”慕容夫人努力感覺著指間的暖意,蒼白的笑容,忽然便如琉璃般破碎開來:“苻堅,我輸了…一敗塗地…”

    “夫人!”有人嘶啞地叫著,門被霍地推開,搖曳的燭火猛地一晃,驟然熄滅。

    慕容夫人的手,幾乎同時,無力地垂落。

    苻堅臉龐,還殘留著那冷玉一樣的觸覺,而伊人的身軀,也漸漸地冷了。

    碧落披頭散髮,滿臉憔悴,趔趄沖了進來,怔怔望著床上美麗剪紙般的黑影,腳一晃,猛地撲倒下來,慘烈地放聲大哭。

    慕容沖,慕容沖,你知道麼,你姐姐死了!

    就死在我的面前!

    明明,還在做桂花糕給大家吃,明明,還在問我,花開一時,人活一世,為了什麼?

    為了有人記住,還是為了這觸手可及的死亡?

    楊定慢慢踱進來,望著死去的慕容夫人,痛哭的雲碧落,還有如在夢中的苻堅,居然好久,才能壓了喉中悲傷的氣團,俯身行禮:“陛下,請節哀!”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02:14 P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10:21 AM 編輯

第79章:倦尋芳 桃李春風多少年(二)

    苻堅一點一點觸著那漸漸僵硬卻依舊美麗的面龐,許久,忽然從喉中迸出低吼:“誰做的?到底是誰做的?”

    楊定遲疑,然後答道:“剛有太醫檢查過,紫宸宮中做點心的桂花,被人滲入了大量的鶴頂紅。吃過桂花糕的慕容夫人和她的兩個貼身宮女,都已經…蔡夫人那裏,是慕容夫人遣碧落姑娘送去的,據說是因為桂花對蔡夫人的身體頗有助益。”

    苻堅冷冷看著楊定,聲音抬高了不少:“我只問你,是誰下的毒?”

    楊定側過臉,望向碧落:“這便要問碧落姑娘,這桂花,是從哪里來的了。”

    碧落才被灌了藥,恢復一點神智便趕了過來,誰知連慕容夫人最後一面都不曾見上,正是傷痛得摧肝裂膽的時候,楊定問了兩遍,都不曾回答,直到苻堅抓住她的手腕,將她拖起,她才抬起了頭,卻還是一臉的迷離傷痛,不知是因為慕容夫人的死,還是因為她自己身上的劇毒。

    “這桂花是哪里來的?”苻堅厲聲問。

    “張夫人…”碧落啞著嗓子,模模糊糊地回答:“益州貢來的桂花…張夫人讓我帶回紫宸宮。夫人很喜歡。她說沖哥喜歡吃芝麻桂花糕,讓我學著做…沖哥…”

    “你是意思,是我給你的桂花裏放了毒?”

    門口驀然多了一人,深紅長衣,容貌美麗,小腹高隆,眸光卻淩厲異常,正是苻堅寵妃張夫人,大約終於被連死兩名宮妃之事驚動了。

    對碧落而言,誰放的毒並不重要,重要的是,慕容夫人死了,慕容沖一度相依為命的姐姐死了,死在碧落跟前。

    她竟什麼也不能做!什麼也做不了!

    “沖哥…沖哥…”碧落喃喃地念著,本已虛軟的身體,愈來愈沉地墜了下去。

    重新點燃的燭火裏,居然跳躍著無數的星子,每一顆星子,漸漸幻起那個人一雙深深眼眸,明如秋水,深如寒潭…

    “碧落!”楊定叫著,正要上前去攙扶時,但見人影一閃,苻堅的長袖一揮,迅速將碧落身體托起,穩穩抱住。

    張夫人走到床前,看一眼慕容夫人,簡潔地說道:“我給雲碧落的桂花不可能有毒,其他各宮也都收到了。就是下毒,也是交在雲碧落手中後被人動了手腳。”

    “你閉嘴!別耽誤這裏救人!”苻堅厭煩地呼喝,抱緊今晚第三個倒在他懷中的女子:“朕不想今天再死一個!”

    他長長地吐口氣,閉上眼,眉間的傷痛蹙愁如峰。

    張夫人斜飛入鬢的眉挑了一挑,欲待說什麼,又看了一眼苻堅,眼圈頓時紅了。曳著長長的披帛,她挺直著脊背,跨出了臥房,連映在牆上的影子,也比旁人格外地挺拔高傲些。

    “陛下…”楊定領了太醫前來,小心說道:“把碧落姑娘帶別的屋中診治吧?”

    好久,苻堅才似醒悟過來,垂頭看著碧落。

    尋常也見過這女子好多次,只覺她長得清妍冷淡,又從不施妝,步履之間,倒有幾分男兒的英氣,倒也沒放在心上過;但前日在關睢宮中驚鴻一瞥,已發現那素青的背影,像煞了自己心中的那個人,已然存了一份心思。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02:16 P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10:22 AM 編輯

第80章:倦尋芳 桃李春風多少年(三)

    如今再看這暈睡中的少女,卸下了清冷,多了幾分憂傷,長睫濃郁如刷,鼻翼挺直卻纖巧,連面部輪廓都那般相似…

    他忽然有些透不過氣來。

    “快,快救她!”苻堅將碧落交給一旁的宮女,自己立起身來,踉蹌沖到窗前,推開窗戶。

    夜雨夾著冷風撲面過來,打得臉上簌簌地疼,卻打不去那種如在夢中的錯覺,連心口都開始被雨水拍打得抽疼起來。

    仿佛,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,他在東堂把那暈倒的少女抱起,對著死去的兄長,痛哭失聲…

    耳邊那清泠泠的笑聲,到底是誰傳出?

    銅雀臺上的清河公主,還是東海王府的不言姑娘?   

    秦建元十八年冬,秦王苻堅兩位夫人慕容氏、蔡氏病逝。秦王為之輟朝三日,以妃禮安葬。

    同月,張夫人因治理後宮無方獲罪,裁撤其統領後宮之權,並扣脂粉銀一年,以示薄懲。

    始平公主苻錦兒,因母親猝亡受驚,自此一直在甘棠宮中養病,極少外出。

    南陽公主苻寶兒,被張夫人約束在燕晴宮中,等閒不許外出,悶得無聊時,想把楊定抓去陪著練劍消遣,卻發現楊定已成了父親的貼身隨從,幾乎寸步不離秦王。

    而碧落,有意無意間,一直病臥在紫宸宮,也不出現了。

    對於二夫人的暴斃,素來平靜如水的秦宮之中,也由不得地暗流激湧。其直接後果是人人自危,橫豎後宮無主,自此便各閉宮門,連相好的宮妃之間也極少走動了,只有宮女內侍,在口耳交接之際,傳出各式各樣隱隱約約的猜疑猜測來。

    “這再不用多說,一定是張夫人下的毒!可恨她巧言能辯,秦王竟然相信了她!”青黛如是講,將一碗人參燉雞湯送到碧落跟前。

    碧落長髮如緞,烏鴉鴉鋪展在枕上,好久才懶懶地坐起身來,那黑緞立時如明晃晃地流水,垂落在背頸部。她拍了拍病中蒼白的素顏,才接了雞湯,低聲道:“不過,張夫人推斷得也有幾分道理。她的確沒有…害死我們夫人的理由。”

    據傳,二夫人逝後,秦王苻堅闖入燕晴宮,面斥張夫人無容人之量,暗害慕容夫人。

    張夫人矢口否認,據理力爭,反稱是紫宸宮中有人要害慕容夫人,以嫁禍給她。

    她指的人,自然是雲碧落。

    她聽說了秦王苻堅夜遇碧落,推斷碧落因為即將得寵,才尋機嫁禍給她,並認為鮮卑慕容將碧落送來,可能也是別有居心。慕容夫人已經失寵,沒有了利用價值,因此碧落在慕容氏的主使之下,犧牲了看似尊貴的慕容夫人,以打擊一向厭惡鮮卑族的張夫人。碧落雖然中毒,卻不致命,也可以認作是故意洗脫嫌疑的苦肉計。

    苻堅雖然疑竇重重,到底與張夫人相處了二十多年,設身處地為張夫人想一想,也覺得張夫人實在沒什麼必要,去下毒害一個失寵十年的宮妃。

    他終究只是辦了張夫人治宮不嚴之罪,暗中令人繼續查著兩位夫人的死亡真相,而對外則宣佈病逝,先將此事壓下來。

    自然,張夫人說雲碧落害了慕容夫人,苻堅也是絕對不信。

    碧落那樣拼死犯駕去請太醫,以及慕容夫人逝去後的痛楚,哪里是能裝出來的?

    何況苻堅才不過有一點意思流露,說得寵不得寵,顯然為時過早,就算碧落有異心,現在就殺了在宮中頗受敬重的慕容夫人,也說不過去。

    因此,慕容夫人和蔡夫人安葬後,碧落依舊在紫宸宮中養病,苻堅三兩天內必來探望一次,甚至吩咐內侍總管,紫宸宮日常份例,仍按慕容夫人在世時那般一樣不許缺地供給。

    也就是說,碧落雖是無名無份,卻成了事實上的紫宸宮新主人。

    這一份恩典,碧落不是不怕,因而不能不病。

    至少,秦王還算是君子,她病著,便不會對她怎樣。

    當日慕容沖讓她前來,原是為了讓她侍奉秦王,並伺機勸秦王侵伐晉朝,以亂大秦朝政。但現在,已經沒有必要。

    二夫人甫才去世,苻堅便下令籌備軍糧器械,預備伐晉。

    在苻堅下令之前,碧落便找到了慕容氏留在宮中的眼線,一個姓宋的內侍,第一時間將這個消息傳遞了出去。

    再沒有人能動搖大秦天王的意志。

    張夫人等已不敢相勸,其弟陽平公苻融再拿國內民心不穩,鮮卑西羌各有異圖的話來勸時,苻堅拂袖道:“若是慕容氏有異心,慕容夫人臨死,又怎會勸不要伐晉?”

    直至她死去,苻堅才算能領會到她的好,黯然歎息:“她…她完全為我著想,才會讓我不要伐晉;便如蔡夫人臨終時,會勸我伐晉一般。”

    同時死去的兩位夫人,留下了兩個截然不同的遺言。

    慕容夫人說,希望秦王不要伐晉,因為她希望他快樂。

    蔡夫人說,她死不瞑目,因為不能親眼看到秦軍揮師南下,躊躇滿志地把晉都建康踩到腳下。

    “去準備吧!”以勇於納諫聞名的大秦天王,從窗口望向南方那浩緲的天空,一揮手掌,第一次乾坤獨斷:“半年後,我們舉師百萬,攻下江東六郡!”

    那麼,千載以後,青史濃妝重彩地記下一筆,曾經有一個氐族人建立的大秦,再創下始皇帝一統天下的神話。

    那個氐族人的君主,叫苻堅。

    他將用自己的能耐,向天下人,也向死去的兄長,和……不知身在何方的桃李夫人證明,氐人苻堅,是一代明君,一代豪雄!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02:17 P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10:24 AM 編輯

第81章:倦尋芳 桃李春風多少年(四)

    苻融默然。

    他依稀知道苻堅曾向一位求之不得的佳人,有過那麼一個誓言,氣壯山河的誓言。

    既然兄長已經決斷,他再無選擇。

    他只能幫他的兄長,完成他的宏願:一統天下!

     “青黛,那位桃李夫人,究竟是怎樣的人?宮中有沒有什麼掌故留下?”

    將雞湯喝完,碧落依舊坐在床上,一邊讓青黛為自己梳理長髮,一邊擦試著流彩劍,問著青黛。

    她不喜歡管閒事,但這位不知離開了秦宮多久的桃李夫人,的確正在改變了她未來的道路;她甚至早就改變了慕容沖和慕容夫人的生活方向。

    如果慕容沖不那麼像桃李夫人,如果苻堅沒有將慕容沖留在宮裏,如果慕容沖不曾有過這麼一段令他抬不起頭的往事,今日的慕容沖,會不會要開心許多?即便有著報仇複國的心願和夢想,至少也能和平常人一樣,安然地娶妻生子,不用夜夜驚醒,汗流浹背,除了恥辱和仇恨,再想不起其他。

    那最後一夜,那雨中的擁抱,雨中的熱吻…

    千重情意,萬縷柔思,欲訴無聲,欲遣無處。此恨竟無窮!

    如今,輪到碧落了麼?

    慕容沖對碧落和桃李夫人的相像,又瞭解多少?還是僅僅知道苻堅喜歡黑眼睛的女子?

    敞開的窗戶,透過素白的帳幃,投下一束明亮的光影,房內那些平時看不出的細細灰塵,在那束陽光下顯然格外清晰,隨著微風的拂動,也正舒緩地舞蹈著,看來頗是扎眼。

    “桃李夫人…”青黛手中的圓月芙蓉銀梳頓了一頓,明亮眸子也閃出困惑來:“我尋常也向那些老宮女打聽過,知道的人不多呢,不過傳言倒有不少。”

    “什麼傳言?”

    “說…這位桃李夫人本是當今天王的表妹,最初喜歡的人,不是天王,而是天王的庶兄,東海公苻法,就是今年在雍州造反的那個東海公苻陽的父親。據說也是個才華橫溢的將相之才,因為功高震主,被苟太后賜了一杯鳩酒,死得很冤。苻法死後,桃李夫人曾經為他披麻戴孝守陵三年後才入了宮,被封為桃李夫人。”

    碧落點頭:“秦王能容她為兄長守陵三年,可見一定愛她至極,入宮後必定備受寵愛吧?”

    “可不是麼?”青黛側過臉來,瞧了瞧碧落的臉龐,遂將她長長的發從中間分開,攏成一把,再向上挽起,再柔柔地旋了幾旋,用梅花玉簪固定住,綰了個半耷下來的墮馬髻,正與碧落略帶病容的氣色相配,才繼續說道:“宮中的張夫人、蔡夫人都是那時候進宮的,據說和桃李夫人很要好,桃李夫人善撫琴,蔡夫人工吹簫,而張夫人舞姿無雙,常一起在關睢宮玩樂。但天王最寵愛的,始終只有桃李夫人,那幾年,連正宮苟王后的昭陽宮,天王也是成年累月不踏足一步。”

    “正宮…”碧落歎道:“盛寵之下,必定暗伏隱患,危機重重。莫非這桃李夫人給苟後害死了?”

    連于社稷有大功的王兄苻法都能被苟太后一句話賜死,更別說小小一名宮妃了。同樣姓苟,這苟王后,必定是苟太后的侄女,想來心狠手辣,也該是一脈相承。

    “沒有!”青黛很快回答,疑惑道:“奇怪的就在這裏。苟後一系,本是大秦手掌重權的外戚,桃李夫人卻沒什麼背景,誰知她得寵那麼多年,苟後都沒能將她怎樣,反而是後來有一天…”

    青黛頓住了話頭,呵了呵有些冰涼的手。

    碧落眸轉流光,苦笑道:“死丫頭,待說不說的,還吊人胃口麼?”

    “沒有啊!”青黛嘖一聲,苦著臉道:“不是我不說啊,實在是,沒人知道那天發生了什麼。”

    碧落撫一撫她那未經描畫依舊橫若遠山的眉,訝然道:“桃李夫人那天死了?”

    “不知道。”青黛端詳著碧落綰好的髮髻,歎道:“反正第二天,桃李夫人不見了,苟後死了,苟太后瘋了,不久也死了。宮中什麼流言都有。有人說,苻法沒死,回宮帶著桃李夫人逃了;又有人說,聽見桃李夫人在關睢宮哭了半夜;還有人說,苟太后是遇到了冤魂索命了,她年輕時,手段狠厲,害過很多人…”

    碧落沉吟著,忽然打了個哆嗦,只覺月白的錦衾上,大朵緋色的薔薇,正將紅光一點點渲染開來,如血色般蔓延開。她抬起頭,望向青黛:“是不是,就像慕容夫人和蔡夫人死的那晚一樣?”

    即便到現在,碧落還是沒弄清,那晚究竟發生了什麼。

    苻堅派的官員暗中查得緊,結果連保管桂花的宮女都自殺了,也不知是因為受刑不過,還是畏罪自殺。苻堅密令從此後加強防備,不必再查。

    所有的人,都只看到了結果。

    慕容夫人死了,蔡夫人死了,兩名宮女死了,碧落中毒病了,苻錦兒受驚病了,張夫人被貶斥了…

    當事人都不知道,何況是外人?

    許多年後的史書上,頂多只會記載,某年某月,兩位夫人病逝,更可能,連這兩位夫人都沒法留下任何記載,就那樣湮滅在那晚的冷雨中,所有的冤屈和悲傷,被沖刷得乾乾淨淨…

    “可能…也差不多吧!”青黛臉龐上漂亮的胭脂紅褪了開去,忽然覺得天氣更冷了,冷得她忍不住跳下床來,將敞開的窗戶關上。

    “秦王呢?”碧落問:“當時秦王…沒去尋那個桃李夫人麼?”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02:18 P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10:24 AM 編輯

第82章:相思令 長夜孤夢意難平(一)

    “不知道。”青黛跺了跺腳,跑到暖爐旁,加了幾塊炭進去,說道:“只聽說,關睢宮從此一直空著,天王不許一個人進去,只有他自己有時會帶了蔡夫人和張夫人進去,吹簫跳舞。”

    碧落突然便有些為苻堅傷感:“哦,可再沒有人為他彈琴了…”

    怪不得,那個淒冷的月夜,苻堅看來那樣的孤獨,甚至只看到一抹青衫,便將她和那位失蹤了的桃李夫人聯繫起來。

    “嘿嘿,可惜張夫人年紀大了,再也沒法像年輕時那般跳舞了,怕是為自己勾不住天王的心吧,才這般害我們夫人!”青黛並不釋懷,依舊對張夫人咬牙切齒。

    即便不是張夫人下的毒,總是她指責碧落害死慕容夫人吧?

    光這一點,便足以讓青黛厭惡她了。

    碧落無奈搖頭,也懶得解釋,正想著一直窩在房中煩悶,要不要出去走走時,忽然聽到了屋外宮女們迎侯秦王苻堅的聲音,頓時頭疼,向青黛打了個眼色。

    青黛會意,立刻抬高了聲音:“姑娘,你梳了髻,感覺倒是精神些了,再多吃些飯菜,只怕好得便更快了。”

    碧落懨懨道:“嗯,還只是頭暈,懶得動。”

    話未了,便聽屋外苻堅鏗鏘有力的醇厚聲音傳來:“若是沒恢復,便不要亂動,好好休養著吧!”

    抬頭間,苻堅一身著玄色十二章紋袞龍服,頭戴冕冠,顯然剛下了朝,未及換衣,便匆匆趕了過來。

    他的身後,楊定抱著華鋌劍,依舊一臉的懶散,抖落明燦燦的陽光,似笑非笑踱進來,便住了腳,倚在門邊,遠遠地望著碧落,悠閒得近乎憊賴,再也不知如何便得了苻堅的激賞,竟成了他最貼身的侍衛。

    苻堅走到近前,將碧落臉色細細一端詳,笑道:“果然氣色好了很多,再養幾日,不用到年關,只怕就好了。”

    碧落因臥於床上,只穿了素白小襖,散淡披著一件品紅色粉白牡丹紋的長衣,頗是豔麗,絕非苻堅曾讓她穿的素青或淡色衣衫,聞言微微低了頭,應道:“陛下厚愛,太醫每日數次前來請脈,自然…好得快了!”

    苻堅點頭,望一眼她放在枕邊的流彩劍,微笑道:“你跟在鳳皇身邊,倒沒給養成個閨閣弱女,病好後朕再幫你找兩個師傅來好好教教,說不準,以後揮師江東時,朕的身邊,可以多個能幹的女將軍呢!”

    碧落聞言愕然,抬眼看苻堅時,只覺他笑容甚是溫煦明朗,隱見慈和,並無半點猥褻之意,不覺問道:“陛下願碧落為您南伐之事出力麼?”

    苻堅大笑:“若是咱們大秦的女孩兒,個個有你和寶兒那等身手襟懷,未必不是一支令人心驚膽戰的生力軍呢!”

    碧落展顏道:“如能隨陛下在戰場一逞身手,也是碧落之幸!”

    苻堅大悅,重重一拍碧落的肩,道:“好!好!不愧是咱們氐人家的女孩兒!”

    碧落怔了一怔,不由道:“陛下,我是鮮卑人。”

    苻堅輕笑:“鮮卑人麼?朕瞧著可不像!你雖是慕容家收養的,可膚色並不像鮮卑人的膚色;何況鮮卑一支,也沒有姓雲的。”

    他想了一想,又道:“倒是和扶風郡雲家的人長得有幾分相似,多半是雲家流落在外的女兒吧?”

    碧落心裏一動,幾乎不假思索便問出了口:“那位桃李夫人,便是姓雲麼?”

    苻堅笑意頓斂,連從窗紗透入的陽光,一時都已僵硬。

    碧落一橫心,咬著唇說道:“我雖也姓雲,不過和這個桃李夫人,一點關係也沒有。我也不想…做第二個慕容夫人。”

    青黛似乎將霜炭加得多了,房中熱得出奇,蘇合香氣息縈縈繞繞,煙氣和香氣一樣地濃冽,散在各人的眼前,一時連室內的人與物都看得不甚真切。

    青黛立在床邊,一塊潔白的絲帕,被她絞得洇染了一層汗漬;楊定神情依舊慵懶散淡,只是不知不覺間,已放下了抱著劍的手,凝神觀察著苻堅的神情。

    苻堅琥珀色的瞳仁在那煙氣中收縮又收縮,忽而輕輕一笑,一室凜然迫人的氣勢,頃刻如煙雲消散:“好伶俐的丫頭,可不像平時看來這麼傻乎乎呢!”

    她平時看來傻乎乎麼?

    碧落正茫然間,殿外忽然有人通稟道:“平原公、鉅鹿公求見天王陛下!”

    苻堅微一皺眉,緩緩坐到屏風後的黃花梨卷草紋條案旁,命道:“傳。”

    這裏青黛已放下床前水碧色絲質幃幔,碧落從床頭看去,只能見影影綽綽的人影,走到苻堅跟前叩拜:“兒臣見過父王!”

    那聲音很是耳熟,一個是平原公苻暉,另一個則是在長安城外小鎮上見過的鉅鹿公苻睿。他們是苻堅愛子,尋常也常在後宮行走。苻睿的性情甚是溫善,和碧落並不甚熟,每次見面不過客客氣氣打聲招呼,倒也罷了;那苻暉卻是碧落避之唯恐不及的,遠遠一見他人影,便找機會跑個無影無蹤。

    好在苻暉雖是想找她岔兒,他那兩個妹妹卻也不是善主兒,唯恐他將她們的玩伴給搶了,見面便沒好聲氣,必找機會將他攆得遠遠的,明裏暗裏,倒讓碧落安生了許多,入宮這麼久,苻暉連話都不曾有機會和她說一句。

    正忐忑想著二人來意時,只聽苻堅已溫和問道:“你們兩個這麼匆匆過來,有事麼?”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02:19 P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10:25 AM 編輯

第83章:相思令 長夜孤夢意難平(二)

    苻暉、苻睿兩人相視望了一眼,沉默片刻,苻暉先一推苻睿,苻睿方才紅了臉,說道:“孩兒有件事,想請父王做主。”

    苻睿母親早亡,素又聰明溫厚,苻堅向來憐惜,聞言笑道:“什麼事?”

    苻睿囁嚅良久,見苻暉不耐煩地瞪他,才訥訥道:“父王,我想請父王做主,將雪澗姑娘許配給我…”

    “雪澗…”苻堅正想著是哪家的千金小姐時,苻暉提醒道:“便是…那年我們去五重寺祈福時,那位為父王上茶的姑娘。父王當時還誇她品格出塵,有淩雲之風呢!”

    苻堅猛地想起,頓時皺眉:“你是說,道安大師的弟子釋雪澗?她是出家人,你怎可動這個念頭?”

    苻睿本來含了幾分羞怯之意的眸子,綻出寶石一樣的華彩,辯道:“父王,雪澗雖拜了道安大師為師,卻只帶發修行,並沒有真正出家。她這雪澗的名字,本就是俗家的名兒,不過自己冠了個釋姓而已!”

    苻堅側臉看著自己這個至今不曾娶親的兒子,苦笑道:“你既知她冠了釋姓,便該知曉她有心向佛,怕無意嫁娶吧!”

    苻睿微有沮喪之色,卻還是低聲道:“所以…我才求父王做主。但要父王旨意下去,他們安敢抗旨?”

    苻堅沉吟道:“若論起來,這個雪澗也是貴家女子,才識過人,通曉佛理術數,配你也堪是配得過了…只是她若一心向佛,卻也不好強求。”

    苻睿大急,正要再求時,苻堅輕輕笑了一下,道:“罷了,朕明日讓人將她請入宮來,讓人探探她口風。若是她願意,你便是將她帶了去雍州也不妨。”

    苻睿這才松一口氣,道了謝,眼光卻直往窗外飄著,顯然有幾分神思不屬。

    苻堅暗暗搖頭,卻也不忍苛責,轉頭又問苻暉:“暉兒,你呢?莫非府裏幾十房姬妾還嫌不夠熱鬧,又看上誰家的姑娘了?”

    苻暉嘻嘻一笑,道:“上次父王說我荒唐,我可再也沒有納姬妾,還把幾個彆彆扭扭的小妾給放了出去呢!”

    苻堅點點頭,將手中的青瓷茶盞端起,啜了一口,說道:“這才好,以後鎮守豫、洛這等兵家重地,也要小心了,千萬不能好色誤事。”

    苻暉應了,卻又指向碧落的方向,笑道:“不過,碧落可是父王早就說好給我的,這回我去洛陽,也不知幾時才回來,不如讓我帶了她去吧!”

    碧落遠遠聽見,不覺捏緊拳來,唇邊褪去了血色。

    當真是前門有狼,後門有虎。一個苻堅已讓她提心吊膽,再多一個軟硬不吃的苻暉,叫她如何招架?

    不過話又說回來,既然被逼到了長安來,再見慕容沖的可能少之又少,便是這樣一直拖延著,又能拖延到幾時?

    正驚懼之時,只聽苻堅緩緩地說道:“不錯,朕已將碧落許給了你。不過……不過這丫頭和朕挺投緣的,又是慕容夫人的小妹子…嗯,再過個一年半載的,如果你性子收斂些,朕就給她備一份厚厚的妝奩,將她送洛陽去。”

    “啊!”苻暉頓時叫了起來:“還等個一年半載的?”

    苻堅微有不耐煩:“何況她現在病得不輕,難道你還準備讓她長途跋涉,病上加病麼?你平時在府中,也就這麼對待你的嬌妻愛妾?”

    苻暉聽苻堅話中頗有責備意思,頓時閉嘴,頗是不甘地瞪了帳幔中的碧落一眼,方才和苻睿相攜離去。

    苻堅獨自坐在案邊,安靜地喝了好一會茶,才立起身來,走到幃幔前,隔著絲幔,望著帳中的碧落,許久,才問:“你喜歡我那暉兒麼?”

    碧落掌中攥出汗水來,卻不知如何作答。她若說喜歡苻暉,苻堅很可能會成全苻暉的心願;可她若說不喜歡,苻堅會不會就此讓她永遠留在自己身邊?

    苻堅等了許久,聽不到她回答,又蹙了眉問道:“莫非你喜歡鳳皇?…前兒你昏睡時,一直喚著鳳皇的名字。”

    “沒有,沒有…”碧落忽然便驚慌起來,急急否認。

    半透明的絲幔並不足以隔開她的驚慌,不安和惶亂已隱隱透出。苻堅望著這失去了冷靜的女子,心中格地一沉,忽然之間便懶得再問下去,只是淡淡道:“等明年揮師江東,天下大定後,朕再安排你和暉兒的事吧!…若現在便把你給了他,他輕鬆便將你娶著了,必定不知珍惜,白白糟踏了你。”

    他站起身來,一邊向外行著,一邊輕輕歎息:“你放心,朕不會誤了你。一個慕容夫人,也便夠了;便是鳳皇,也不必…”

    碧落模模糊糊應了一聲,待苻堅起身離去了,還在回味著苻堅的話。

    慕容沖是她心頭一根不敢觸碰的刺,那累積了十年的痛苦,早已同樣被她分擔,讓她只知為他痛,為他恨,卻不敢說一句喜歡,更不敢向他人承認喜歡。

    她的突然失態,苻堅會怎麼想?

    可他說,他不會誤了她…

    他又說,一個慕容夫人又夠了…

    他還說了半句,鳳皇不必……

    他是不是想說,鳳皇不必至今不娶?可他並沒有說出這話來,更沒有追問她和慕容沖的關係,便可見得,他分明樂意見到,那個紫宸宮內曾經只為他一人所擁有的鳳皇,依舊只是那個孤孤單單的鳳皇,只為他一人擁有過。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02:22 P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10:26 AM 編輯

第84章:相思令 長夜孤夢意難平(三)

    慕容沖一直未娶,有多少是因為放不下的仇恨,無心於此,又有多少是刻意為之,讓至高無上的秦王對他保持一份牽之不斷的柔婉情思呢?

    碧落想不出,只將雙手插進了髮鬢間,用五指揪拽著自己的長髮。

    正惶惑時,眼前亮了一亮。

    抬頭時,楊定撩開了帳幔,垂了頭盯住她,一貫明亮閃光的眸子,深邃而幽遠。

    青黛見他這般無禮,忙上前要拉時,楊定忽而別了臉,沖青黛一笑:“青黛,我只和她說兩句話而已!”

    青黛怔了一怔,雖是退開兩步,卻忍不住地出言相譏:“離我們姑娘遠點,不怕再領一頓毒鞭麼?”

    楊定唇角上揚,可那一霎的笑容,看來居然有些苦澀:“我不怕。我只怕,我做錯了。我更怕,我一錯再錯。”

    他垂著眸,抓著絲幔低聲問道:“碧落姑娘,你能告訴我,我做對了嗎?”

    碧落慢慢放下了揪住頭髮的手,頭皮的疼痛,似將她的思維從迷離中拉回現實。

    “謝謝你。”她的聲音有些啞,卻很清晰:“你幫了我好多次,我卻…連謝也不曾說過。”

    楊定的眸子冷下來:“我不要你謝我。只要你收起你的劍,我就感激不盡!”

    碧落愕然,抬頭。

    楊定唇角的笑紋還在,眸中卻是從不曾有過的嚴肅:“我不希望…我一直在幫一個劊子手。”

    碧落猛地悟過來:“我沒有!我也很想知道,是誰害了慕容夫人!是誰害了蔡夫人!”

    楊定微微一怔:“不是你?”

    碧落忽然便覺得委屈,連淚水都快要滾落下來。她早知張夫人等人一直在疑心自己,也不曾覺得怎麼難過,但楊定…又不比別人,自己所有的傷痛,所有的愛恨,似乎都無法瞞過這個從平陽陪著自己一路來到長安的男子。

    “我怎會去害沖哥的姐姐!”碧落也不顧青黛便在跟前,怔怔地便掉下淚來:“我也一直都想不通,想不通…”

    “想不通就別想了!”楊定忽然便松了口氣般,眸中又閃過陽光那樣明亮溫暖的輝芒,挑了挑他好看的眉,笑道:“一定是我多心了,我只看到了…”

    他也只說了一半的話,便鬆開了緊抓幃幔的手,迅速轉過身去,向外走去。

    走到門口時,他到底沒忍住自己的某種情緒,伸出手掌來,在門框狠狠擊了一下,才飛快跑了出去。

    絲幔被他抓過的地方,有一團清晰的淩亂手印。

    他只看到了什麼?

    碧落茫然地想,他應該看到了,慕容夫人死了,蔡夫人死了,張夫人不再如先前受寵,而碧落的地位卻平地千尺,還有,苻堅決定南伐江東,並且是力排眾議,一意孤行……

    南伐江東…

    這不正是慕容氏一直想看到的麼?這不正是碧落最希望出現的局面麼?

    碧落竦然坐直身體,本已搖搖欲墜的梅花簪從發間跌落,無聲無息落在錦衾那血色的薔薇花上,像誰潔白如玉纖長有力的手指。

    ------

    長長的回廊間,楊定趕上了苻堅。

    苻堅心情甚好,笑問:“你小子剛跑哪里去了?”

    楊定嘿嘿笑道:“紫宸宮那個青黛,以前咱們認識,剛看她嘟著嘴兒好玩,就逗了她兩句。”

    苻堅笑道:“你倒也老實!不然我把她指給你?”

    楊定忙搖手道:“算了,這丫頭看來脾氣不小,若是娶了她,成親後我一定會給她欺負!”

    苻堅大笑,指著楊定道:“你啊!這性情還真不像仇池楊氏的後人!難不成以後你連自己的妻子也治不住?”

    楊定抬起頭,對著那碧藍如琉璃寶玉的天穹,輕淡而笑:“我不想治人,我只想…快快樂樂活著,簡簡單單活著,——做我自己。”

    “胸無大志!胸無大志!”苻堅嘲笑著,卻慢慢頓下腳步:“快快樂樂簡簡單單活著…”

    快快樂樂,簡簡單單,嗯,其實,該是紅塵世間,大多數凡夫俗子們的追求吧?

    如果這個願望成真,這天下,大概,就是太平盛世了吧?

    隱有一聲唳鳴,二人抬頭時,天空有孤鷹飛過,飛得很高,很遠。

    可極高極遠處,未免太過寒冷孤寂。

    ------

    紫宸宮中,碧落遣青黛打聽了,也終於弄明白,苻暉等人這般奔忙緊張的原因。

    秦王苻堅決定伐晉,為保證南伐時大秦境內安定,他將境內的幾處重鎮,分給了苻氏以及氐人的心腹鎮守打理,最大程度地保障苻氏江山的穩定。

    其中,任命長子長樂公苻丕都督關東諸軍事、征東大將軍、冀州牧,鎮守故燕都城鄴城;任命三子平原公苻暉都督豫、洛、荊、南兗、東豫、陽六州諸軍事,鎮東大將軍,豫州牧,鎮守洛陽;任命五子鉅鹿公苻睿為雍州刺史,鎮守蒲阪;另將與苻氏有親的氐人石越、梁讜、毛興、王騰等分別派往平州、幽州、秦州、並州等地鎮守,限日赴任。

    苻暉、苻睿因重責在身,也不敢耽擱,卻希望能將自己心愛的女子一齊帶到任上,方才急急來找苻堅。

    如今苻堅一力維持,眼看苻暉已不可能再將碧落帶走,碧落本該鬆口氣,可不知為什麼,她還是忐忑不安。

    楊定說的對,不管那毒是誰下的,不管下毒者最初的目的是什麼,苻堅的確因此而堅定了伐晉的決心。

    碧落恍惚覺出,似有雙無形的手,不緊不慢地操縱了這一切。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02:23 P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10:26 AM 編輯

第85章:臘梅香 輕剖愁意恨難裁(一)

    慕容夫人臨死時,忽然請求苻堅不要伐晉,到底是利用了苻堅的感情,反其道而行之,還是猜出了是誰對自己不利,想為自己報仇,真心希望苻堅不要受人利用?

    “青黛,把窗戶開一開,這屋裏,悶熱得很!”碧落吩咐著。

    正將一隻暖手爐抱於懷中在屋裏來回跺著腳的青黛怔了一怔,忙湊上前打量時,只見碧落雙頰泛紅,額上真的有一層細密汗珠滲出。

    或者,真的她把炭加得太多了。

    可為什麼熱的只有碧落一人?

    ------

    兩日後,備受苻堅寵信的釋道安帶了幾名弟子,來到秦宮暫住,一為超度兩位亡逝的夫人,二為禳禱祈福。

    他那位裹於敝衣之中,卻如寶珠流光的女弟子釋雪澗,自然也在其中,可惜苻睿終究未能如願。

    苻堅遣人試探釋雪澗心意時,那女子只回答了四字:“已許佛門。”

    再問道安大師時,大師雙手合什,請天王陛下去問西天釋迦之意。

    那釘子可當真碰得不軟不硬,結果苻睿在他們所住的宮殿門口站了一夜,由著冷霜在衣襟上結了一層白花,第二天一早便率部離去,奔赴雍州就任。

    後來有宮人傳說,這位出身皇家貴胄的天王之子,那一夜似乎流了淚,離去時眼睛腫得和桃子一般。

    人笑詎鹿公苻睿性情溫懦如女子,碧落卻覺此人情真意切,爽直可愛更遠勝其兄,算是苻家最出挑的人物了。

    因道安本居襄陽,江東晉帝同樣信奉佛教,待之以王公之禮,故而苻堅知他素來反對伐晉,也不問他國事,只問他宮中之事。

    道安答道:“碧霞滿清空,高處不勝寒。凡事三思,日後方不致追悔莫及。”

    苻堅等人正茫然不解時,釋雪澗從其師身後閃出,海青布袍,眸若明鏡,朗脆道:“近日宮中另有小難,微見血光,怕是無法禳辟。”

    道安歎道:“癡兒,癡兒,你仗著自己幾分本領,妄泄天機,怕前路可慮。”

    釋雪澗清明而笑:“師父,前路已定,避無可避。若得早歸我佛,未必不是幸事。”

    道安長歎不語,只眸中已有悲憫之色。

    苻堅本待問個詳細,但見釋雪澗如鏡的瞳仁中,反射出的光芒居然是一種純然的淨白,仿若雪山之巔最潔淨的冰雪,乍被攜至人世,雖是通透明澈,卻有種隨時消融而去的蒼茫,再憶及釋雪澗對自己未來如此分明的不祥推斷,頓時住口,只令釋雪澗不必拘禮,可自由在宮中行走,與諸宮妃公主相見,傳授佛家真義。

    ------

    碧落既知苻堅無意將她收納宮內,自此放心不少,身體立時好得快了,不幾日便出了房,在紫宸宮中瀟灑自若地舞劍練功,只是偶爾望向關睢宮方向時會不由地怔忡。

    一定是紫宸宮裏太安靜了吧?她常常會有一種幻覺,覺得常會聽到關睢宮的方向傳來很輕靈很清脆的笑聲,如重重密林間的一線陽光,明媚地耀過,無聲無息,卻在頃刻間吸引了所有人的視線。

    釋雪澗來找碧落的那天沒有陽光,天色沉沉的,似要倒扣下來,卻沒有一絲風,乾冷乾冷的。

    碧落剛收了劍,正望著關睢宮方向出神時,遠遠見宮人引來一頭頂風帽身著深青布衣的女子時,一時居然沒想起她是誰。

    直到她取下風帽,露出瑩明肌膚和如鏡雙眸,碧落才認了出來。

    她對這個似一眼便能看穿人心的女子並無惡感,卻也總親近不起來,那種所有秘密被揭曝於烈日之下的不安,讓她對這女子有種如芒刺在背的驚懼,因此即便知道她在宮中,也不曾去探過一次。

    “碧落姑娘!”釋雪澗並不介意碧落的冷淡,坦然笑著,緩緩走來見禮。

    碧落只得抿出一抹微笑,請她入內奉茶。

    殿內空間雖大,但紫宸宮近日極得矚目,各樣份例一律從優,送來的霜炭比慕容夫人在世時還要好。碧落自然沒打算為苻堅節省,宮內幾乎四處關著門窗,燃著熊熊的火盆,把個紫宸宮各處都熏得溫暖如春。碧落素來衣著單薄,倒還罷了,釋雪澗甫一入門,便解了外袍,笑道:“這和外面,可著實是一個天上,一個地下。”

    碧落眼見宮女奉了茶,才道:“這是大秦的王宮,自然與別處不同。”

    釋雪澗眸含清雪,明晃晃在碧落臉上漾過,才暖暖笑道:“不錯,這是大秦,所以才與別的時候不同。”

    碧落微怔,自己的話語,從釋雪澗口中說出,似變了一種意思。

    她默不作聲,只提起青瓷茶盞,用茶蓋一下一下拂著在水面跳躍浮動的茶葉,靜侯她說話。

    果然,釋雪澗繼而道:“旁的不說,只說長安。自西晉八王之亂起,這近百年來,你爭我奪,戰亂頻仍,鬧哄哄你唱罷我登場,說是亂世的英雄,在那些平民眼裏,不過是殺人的屠夫罷了。你瞧今日長安富裕熱鬧,人流如織,可曾想過,它也曾火光沖天,血流飄桴,戶戶空房,緲無人煙?”

    碧落算明白了她的意思,微笑道:“不錯,當今天王陛下素來重視農桑,從即位之初即推行區田法,同時興修水利,鑿山起堤,設置亭驛,只用了寥寥一二十年的光景,便讓秦國大治,倉廩充實,路不拾遺,實乃這百年來罕見的明君。”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02:23 P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10:26 AM 編輯

第86章:臘梅香 輕剖愁意恨難裁(二)

    釋雪澗眸中的雪光似在融化,笑意盈然:“不錯,天王是能令天下大治的明君,並且,是極少見的仁君,碧落姑娘,你說是不是?”

    仁君?

    碧落似乎沒想過這個問題。

    她在平陽時很少理會平民生計之事,只在一路隨苻暉來長安時,眼見苻暉雖是狠厲,但于農桑水利處處留心,方才漸知苻堅並非蒙昧之君。

    但仁君?

    一個將十二歲男孩變作自己孌童的男人,能算作仁君麼?

    釋雪澗似看透了碧落的想法,輕歎道:“天王于故燕皇子,私德有虧。但他對燕室王公、仇池王公、西羌王公,都算得仁至義盡吧?”

    碧落微怔。

    細思下來,那些被苻秦征伐下來的諸國王公,如鮮卑慕容、仇池楊氏、西羌姚氏,涼地張氏,苻堅從不曾虧待過,稍俱才能者,無不身居高位,甚至惹來氐族豪強不滿,屢屢上書諫阻。但苻堅從小學的便是漢人的儒學,志在天下,一心以仁信待人,說來…還真算得上仁君。

    只是,他奪了別人的萬頃良田,再送了人一間小小宅院,又豈能要人感激于他?

    從這方面看來,苻堅的仁信,只怕近乎迂腐。

    碧落心念電轉,因不知釋雪澗用意,自不好露出一絲口風來,只是輕笑道:“可不是麼,所以瞧我們慕容家上下,無不盡心盡力為天王陛下效力呢!”

    釋雪澗眸光又凝,盯著碧落的眼睛,半天才道:“那才是天下幸事,百姓幸事呢!戰亂一起,首當其衝的,只怕又是百姓了。到那時…”

    她忽然打了個寒噤,雪芒般的目光居然泛出一絲驚懼來,同時抓起搭在一旁的外袍,披到身上。

    碧落一蹙眉:“你冷麼?要不要再加些炭來?”

    釋雪澗含笑搖頭,正要說話時,忽然屋外的宮女傳來一陣暄嘩驚訝之聲。

    碧落推開門時,青黛正匆匆走來,壓低聲音道:“燕晴宮張夫人生了位小王子。”

    碧落點頭道:“好事啊!”

    青黛拍著胸道:“哪里是好事?說是難產,小王子出世時就沒了氣,張夫人在產褥期,哭得暈了過去,太醫們正忙亂呢。”

    她遲疑一下,又道:“聽說,是因為張夫人平時操勞過度,近期又心情抑鬱才引發了早產,這下,陛下又該心疼她了。”

    碧落慍道:“陛下該不該心疼她,是你該說的話麼?”

    正說著時,釋雪澗從她身畔走過,拉緊了衣襟,望著燕晴宮的方向歎息一聲。

    碧落驀然想起一事:“雪澗姑娘,你曾說,秦宮近期有小難,微見血光,莫非指的就是此事?”

    釋雪澗唇角輕笑若冰雪:“我能預知災難,可惜卻不能禳避災難,算來…也是件極可悲的事。”

    她能…預知災難?

    碧落惶惑地看著她,盼能從她冰潤玉潔的面容上看出更多的蛛絲馬跡來。

    但釋雪澗並未再說,只是緩緩戴上風帽,粗劣的棉質布料,襯得那如雪肌膚晶瑩剔透,明明不甚出挑的容貌,顧盼之際亦顯流光溢彩,清華四射。她微笑道:“我在北地聽講佛理時,曾與慕容泓大人見過多次,和慕容氏也不算外人了。碧落姑娘如有空時,不妨到五重寺坐坐。”

    碧落隨口應了,正要送她出去時,釋雪澗又回過頭來,輕輕一笑:“正月廿二,有鳳來儀,是個好日子,不如到寺中為慕容夫人禱祀吧!”

    碧落猛地頓住身子,眼看著釋雪澗款款而去,淚水幾乎滴落下來,忙仰起頭,只往天空望著,生生將漸涼的淚意給迫回去。

    青黛奇道:“姑娘,你在看什麼?”

    碧落啞了嗓子回答:“沒…沒什麼,下雪了。”

    青黛抬眼看時,果然幾片小小的雪花如柳絮般盈盈地旋轉落下,然後越來越密,越來越大,終於釀成紛紛揚揚的一場鵝毛大雪。

    這般大的雪,只怕一夜之間,便能將這繽紛絢爛的長安,覆成冰封雪雕的琉璃世界了吧?

    但再大的雪花,碧落也看不到了。

    她心裏只有釋雪澗臨走的一句話。

    正月廿二,有鳳來儀。

    ------

    釋道安在秦宮裏又為夭折的小王子超度了三日,方才帶了眾弟子離去,此時已接近年關了。

    苻堅雖是張夫人心存疑竇,但已近知天命之年,暗自揣奪著,這個孩兒可能是自己最幼小的兒女,因此頗是上心,如今小王子新喪,也是氣沮,連廿四的小年夜也不曾好好過得,公事完畢後便陪在張夫人身畔,只怕她性氣高,月子裏再落下什麼病根來。

    儘管將心思投到了張夫人身上,苻堅還是沒忘了碧落,發現碧落身體平復後,居然讓碧落隨侍身側。

    “朕正嫌隨身宮女太柔弱了些,以後進出宮禁,你便隨侍一旁吧!”那日在禦書房中,苻堅這樣吩咐,然後看著碧落綠孔雀般招展的衣衫皺眉:“朕不是讓你少穿這些花花綠綠的衣裳麼?”

    碧落自是不好說,她一心擔憂苻堅再用看那位桃李夫人的眼光看著她,故意找了些俗豔的衣裳上身,只得答道:“隨在陛下身邊的宮女,自然不能穿得太素了,否則有失儀之罪。”

    苻堅奇道:“朕什麼時候說你是宮女了?”

    碧落道:“跟隨在陛下身側的,除了內侍和宮廷侍衛,便只有宮女了。”

    苻堅瞥一眼正看好戲的楊定,微笑道:“哪個宮女像你這樣執刀帶煞,冷若冰霜的?而且宮女也不能到前廷去…罷了,你會武功,做事又比男子仔細,就做朕的女侍衛吧!”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02:24 P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10:27 AM 編輯

第87章:臘梅香 輕剖愁意恨難裁(三)

    碧落只得應了,回身看楊定時,已經不見了;等出了書房時,卻見楊定正按著肚子,望著她那身衣裳,咕咕咕地笑,不由惱道:“你笑什麼?”

    楊定笑道:“沒什麼,雲侍衛!”

    一旁的內侍也在笑:“碧落姑娘,這可是從沒有過的事,陛下讓一名女子作侍衛呢!”

    碧落惱火,正要拔腳離去時,只聽楊定壓低了嗓子,柔聲道:“可這不是最好的結果麼?”

    碧落怔了怔,回頭看時,楊定抱著肩,頗是放鬆地斜倚在宮牆之上,唇邊笑意燦爛溫和,明媚陽光之下,反而看不清眼底的顏色,只覺煜煜蘊光,有煦和如春的暖意,緩緩浸潤過來。

    不知怎的,碧落臉上忽然熱了一下,心中沒來由便放開了許多。是為楊定說了句,這是最好的結果,還是憶起了釋雪澗臨走時丟下的那句,正月廿二,有鳳來儀?

    ---------

    第二日,碧落果然換了件蓮青的衣衫隨侍在一旁,苻堅盯了她整整半天,愣是沒說什麼;楊定卻笑道:“陛下,咱們大秦的第一美男子出現了!”

    碧落的確穿著青衣,卻是男子的衣衫,連頭髮都綰作了男子的式樣,帶小冠,用碧玉簪子固定住,卻將整張臉都顯了出來,越發顯得面如美玉,俊秀異常。

    苻堅終於將眼睛投回手中的摺子,只淡淡道:“嗯…你喜歡這樣,那就這樣裝扮吧,是挺好看的。若真有這麼漂亮的男孩兒…朕把寶兒錦兒嫁過去。”

    這顯然只是開玩笑了,可碧落仔細打量他的神情,偏沒看到他的笑意來。她也是個不喜多話的,於是便謹守本份地為他研墨倒茶。她跟在出身皇家的慕容沖身畔十年之久,這些貼身的事做得慣了,加上苻堅素日生活儉樸,禦下寬容,倒也無可挑剔。

    唯一讓碧落不自在的,是楊定的神情。

    楊定幾乎整天似笑非笑嘴角抽搐地望著碧落,引她著惱時,一眼瞪過去,恨不得將他的肉給剜出一塊來。可楊定並不在意,仿佛笑得更歡了。

    他本就是個嘻笑不羈的年輕人,即便在苻堅面前,也是談笑晏晏,言行無忌,極少拘束,苻堅也從不在意,也不知是不是就因為此人跳脫瀟灑,不像一般媚俗之人。

    可這人當真不媚俗麼?當日卻分明對苻暉那般唯唯諾諾,頗有奉承之意;

    但說他媚俗吧,他暗地裏冒險幫碧落,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,實在叫碧落不知該感激他,還是該討厭他。

    ----------

    下午苻堅與幾名重臣在太極殿后的兩儀殿進行內朝。所謂內朝,便是帝王與小範圍的親信臣僚先行商定部分重大國事,然後再在太極殿的早朝時正式提出,由群臣討論決議。這種內朝只有少數股肱大臣才有資格參加,儀式很是簡單隨便,但內朝定下的事,再提入早朝上來,很少會被否決。故而內朝之事,也屬機密,即便如楊定、碧落這樣苻堅的隨身侍從,也不能進入殿中,只在一旁的廊下靜侯。

    眼看旁的侍衛只規規矩矩各各手按刀劍守衛,只楊定是個不安穩的,這等朝政重地,他依舊是閒散慵懶的神色,不知何時,已跑到漢白玉的石階下,賞宮牆邊數株開得極好的蠟梅了。

    碧落也不耐煩,走來看時,只見團團簇簇的金黃花瓣,如輕軟絲綃剪就,經了風霜,附於遒勁枝幹上,更顯剔透晶瑩,纖若春蝶欲飛。那樣的鐵骨冰心,在寒冬臘歲中幽香暗度,居然更顯妖嬈。

    忽便憶起了以往每年的冬春之際,慕容沖總讓她折上幾枝梅,養在屋中的情形,頓時魄動神馳,拔了流彩劍,挑了最茂盛的幾枝臘梅,小心翼翼用劍劃斷。

    楊定愕然道:“你做什麼呢?”

    碧落垂了頭,嗅了嗅花香,答道:“帶回去找個大觚插上,香得很。”

    楊定點頭笑道:“用寶劍折梅,也只你雲碧落想得出。”

    碧落與他朝夕相對,雖然性子清冷,交談不多,到底親近不少,故而微笑道:“紫宸宮內沒有梅花,帶幾枝回去插在屋裏,被火盆熏出的香氣會格外好聞。”

    楊定笑道:“以往在平陽,你也曾這般折梅插梅吧?”

    碧落眸光一黯,旋即淡淡道:“哪個女孩兒不喜歡花兒草兒的?你也忒多心了吧?”

    指一指碧落廣袖褶衣的男子裝束,楊定頓時又笑得嘴角抽搐:“瞧瞧你自己的打扮,你還知道自己是個女孩兒啊?”

    碧落哼了一聲,繼續尋找著枝形秀頎的臘梅,並不理他。

    “其實…”楊定的聲音轉柔:“天王既然說了不會誤你,你大可不必多心,反顯得自己小氣。”

    碧落氣往上沖,也不尋梅了,漆黑如夜的眸子睜得圓圓的,在陽光下耀出明亮如珠的光彩,瞪著他道:“我怎麼小氣了?”

    楊定並沒像以往那樣,見人發怒便急急閃躲退避。

    “碧落,今上是個賢明之君,你應該能看得出來。”他側過臉,飛聳的翹簷恰在他明朗的額前投一抹淡色的陰影,眸光便顯得比平時深邃了許多。但聽他從容說道:“我想,他該明白,折下來的花枝,遠不如自然生長的花兒那樣美麗和持久。”

    “是麼?”碧落眸子又黑了下來,譏嘲冷冷。

    楊定咳了一聲,道:“天王已經見過一次折下的花凋謝了,應該不會再誤折花枝。”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02:25 P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10:28 AM 編輯

第88章:鳳仙引 共撚青梅說夜長(一)

    他將手指小心地撫過碎錦般的輕瓣,低聲道:“我也不希望,花枝上的刺會傷到天王。一個心懷仁德的帝王,乃是天下之福。”

    碧落越聽越覺刺心,冷笑道:“楊定,你幾時看到梅花上有刺了?怕只有任人砍伐的命運吧?”

    她說著,流彩劍一揮,又一枝梅花落到她腕中。埋頭嗅了一嗅,碧落抱了幾枝梅花,逃一般飛奔向紫宸宮的方向。

    楊定目送她遠去,清明的眸子漸漸泛出煩惱之色。

    他伸手撫一撫那灰褐斜欹的枝幹,的確沒有刺,卻冰冷刺骨,帶了兵刃般森寒的危險氣息。

    花香幽靜清遠,襲人欲醉,或者便是最危險的誘惑。

    誘惑了誰?

    苻堅?抑或他楊定?

    “我一定瘋了!怎會纏上這些閒事?”楊定喃喃地歎一聲,伸出掌上,在枝幹上狠狠一擊。

    鮫綃飄落,繽紛如舞,一地無可奈何的落英,慢慢歸於塵土。

    ------

    年關自然是忙的,家宴、國宴、祭祀、祝禱,一樁接一樁,一樁比一樁禮節繁複。

    碧落隨著苻堅奔來忙去,不覺常常失神。

    楊定因那日提了花上帶刺的話,碧落總不太睬他,心中不安,遂瞅她發怔之際,陪笑問道:“是不是這幾日累了?累了便回宮去休息著,天王知道你辛苦,必定不會怪責。”

    碧落看著一宮的喜慶,悠悠一歎,道:“在平陽時,我也曾看過百姓們祭灶、畫雞、懸葦,懸桃符,可沖哥對這些從不感興趣。不想宮裏…居然熱鬧若斯。”

    “慕容大人對這些不感興趣…”楊定似又見到了那個在夜雨中奏著《廣陵曲》的男子,那樣激昂的不屈和霸氣,攥了攥拳,微笑道:“天下百姓都是些凡俗子民,都盼著來年平平安安,過那豐衣足食的好日子,那些儀式,算是表達他們對未來平安喜樂日子的冀盼吧?慕容大人志趣高雅,故而不願附從俗禮吧?”

    志趣高雅?

    碧落低低嘲笑一聲,懶懶道:“也許吧!”

    可惜,她看到的慕容沖,和尋常人所見到的高雅之士截然不同。

    “楊定,碧落,又在嘀咕什麼呢?”

    苻堅身著上玄下朱的寬大冕服,剛從高臺上走下,透過十二旒珠見到兩人湊在一起說得入迷,連他下來也未發覺,微感不悅。

    碧落忙走上前來,微笑道:“我正和楊大人說著,眼看過了元宵,我想去五重寺祭禱慕容夫人,上次那位雪澗姑娘,也約我去走走。”

    苻堅難得見她這般笑意盈盈,一時又想起死去的慕容夫人來,心下又是歡喜,又是傷感,遂笑道:“難得你和雪澗姑娘談得來,多去走走也是不妨。”

    他低頭想了一想,說道:“過幾天再去吧,到時朕後邊的事情也便處理得差不多了。”

    碧落正松一口氣時,忽聽他如此說,訝然道:“陛…陛下也去麼?”

    苻堅眸中幻過奇異神采,素來雍容的笑容,帶著淩厲的鋒芒:“朕也想見見道安大師了。”

    碧落手心浸了一層的汗,隨了苻堅走了一段,悄悄落後了,低聲問楊定:“知道陛下見道安大師什麼事麼?”

    楊定本正負了手走著,閃亮的眸子跳躍著陽光般的笑意,忽聽她如此一問,眸光立轉深沉,唇角卻依舊上揚著:“那還用說,自然…因伐晉之事,天王心中還有所猶豫,所以去道安大師那裏祈福問卜。”

    碧落悄悄吐一口氣,低聲又問:“伐晉之事,不是早就定局了麼?”

    “是定局了。我相信天王伐晉,也一定會馬到成功。”楊定難得地收斂笑容,向著苻堅的背影,肅然道:“天下大亂百年,生靈塗炭,也許,該是分久必合的時候了。”

    碧落心中一陣亂跳,總覺得楊定話裏話外,都在提醒著她什麼一樣,強笑道:“楊定,真看不出,你還有這樣的胸襟氣度!”

    “是啊,不關我事!我一向只圖我自己開開心心就夠了。”楊定忽然笑了起來,眼睛彎作了好看的月牙形狀:“不過看著天下人人都開心,我會更開心。所謂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嘛!”

    碧落霎了霎眼,只看到了一個在陽光下笑容燦爛的浮誇男子。

    這個人,明明說話做事全不正經,為何有時候偏偏覺得,他才是最聰明最清醒的那個人?

    ------

    太史令那邊回過來的話,正月廿二、廿九都是個宜出行祝禱的好日子。

    苻堅本想到月底再去,可碧落說五重寺外的梅花到月底只怕快謝光了,苻堅便將出行五重寺之日定在了正月廿二。

    因張夫人、苻錦兒等自二夫人和小皇子逝去後一直心情鬱鬱,苻堅便讓張夫人帶了寶兒、錦兒一起去,一則祈福,二則散心。既有意散心,他便不想興師動眾,算是微服出遊,只打算帶十余名侍衛喬裝而去。

    正月廿二,果然是個“好日子”。

    晨間苻堅帶了張夫人、苻寶兒、苻錦兒從登車時,不過枝葉飄搖,冷風嗖然,待到半路時,風已止了,卻下起來紛紛大雪來。

    張夫人在車架中很不耐煩,嗔道:“陛下,這麼大的雪,只怕傍晚回來時,一路已無法行車了。”

    苻寶兒在車上拍手大笑:“那有什麼,我和碧落一起騎馬啊!”

    她探頭往車前一瞧,已笑道:“咦,碧落今天沒穿男裝?”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02:26 P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10:28 AM 編輯

第89章:鳳仙引 共撚青梅說夜長(二)

    苻堅原沒在意,聽她一說,抬頭看時,只見眾侍衛都只穿了常服,暗佩刀劍;楊定著一件玄青色大氅,碧落則披了件雪白的狐裘,用素銀簪子綰著簡潔卻極雅致的靈蛇髻,銀簪素華無紋,卻鑲了顆光潤明潔的雪亮珍珠,把碧落那雙黑眸都映得如明珠般燦亮起來。

    她看來心情很不錯,一邊和楊定在大雪中並轡行著,一邊側著頭低聲說著話兒,梨花白的面頰,泛著微微的紅暈,酒渦深深如醉,隱見一抹很清淡的笑意,呼之欲出。

    是多少年前,他也曾這麼看著,看著那麼個女子,眸含秋水,面蘊霞光,與那青衣男子並馬而行,談笑晏晏?

    苻堅的心忽然便又疼了起來,握著厚厚的織錦車簾,由著大雪撲啦啦地打在臉上,一時如癡如醉。

    “陛下,您不冷麼?”張夫人盯了苻堅片刻,臉上也泛了紅,高聲地含笑發問。

    苻堅恍然大悟,忙縮回頭來,坐回到白虎皮的茵墊上,惆悵歎道:“年輕真好。”

    張夫人纖手執銀壺,為他倒了一盞燙過的美酒,微笑道:“若是倒退十年,只怕陛下也把這碧落收在後宮中了吧?”

    苻堅捧過銀盞,緩緩啜著,微醺般半閉著眼,似在品著舌尖的酒香,卻歎息般道:“倒退十年,那又如何?若是能倒退二十年…”

    他的唇角,泛出溫柔而輕軟的微笑,帶一抹少年時的倜儻,頓時將他為君二十餘年的威霸之氣沖淡了不少。

    張夫人想笑,卻笑不出了。

    苻寶兒卻不理,只拉著苻錦兒,一遍遍念叨著:“錦兒,咱們傍晚回來,也騎馬可好?我們的馬術,不比他們差呢!”

    苻錦兒原也性情活潑,可母親死得不明不白,自己又病了許久,卻比以往安靜敏感了許多,憑苻寶兒怎麼說,也只蔫蔫的,並不理會。

    行了一個多時辰,已到了五重寺所在的神禾原。

    釋道安帶了眾弟子,正立於坡下迎侯,雖立於風雪凜冽間,這老僧依舊不改寧和安詳氣度,見秦王車駕,方才舉步相迎,抖落一頭一臉的積雪。

    苻堅待他極是敬重,下得車來,親身去扶了,攜手向坡上行去。眾人紛紛棄了車馬,徒步上坡。

    道安諸弟子,獨釋雪澗是女子,依舊著一身海青大袍,兜著風帽,緩緩行于雪地時,氣度從容優雅,忽見碧落正望向她,微微地一笑,如在青崖冷雪間綻開一朵清澈雪蓮,說不出的安定人心。

    碧落一直強自壓抑的興奮與緊張,只在這一笑間,便似輕輕地放開了,連整個人都恢復了安靜一般,腳步也舒徐起來。

    這五重寺是苻堅特地為道安所建,以表誠心禮佛之心,自是整飾得氣宇嵯峨,雄闊大氣,堪稱長安之首。抬眼望時,但見一帶白牆青瓦間,殿宇森森,又擁著一座高塔,兩層銅質傘蓋,頂部懸著鎏金寶珠塔剎,下部則是折角式的須彌塔座,後倚危崖,前方沿了山坡走勢遍植林木,此時雪籠煙縈,依舊不掩常綠樹木的蔥蘢之意。塔側坡上一帶樹林,隔了雪霰,散著淡淡如流霞般的紅光來,應該便是開得正好的梅花了。

    一時眾人入了大殿,殿中金身釋迦佛像高聳,低垂慈目,俯視蒼生,更顯肅穆莊嚴,不怒而威。

    既是苻堅帶領,碧落自然只好隨在他和張夫人、二公主身後,如儀禮拜,默默祝禱著心裏那只斂翼待展的金鳳,能夠得時應命,一飛沖天,洗雪前恥。

    直待用了素齋,道安單引了苻堅前去用茶時,碧落抬眼望向雪澗。

    雪澗似感覺到她的目光,立時抬起晶亮明眸,噙一抹寧和輕笑,微一點頭,緩緩走向一邊側門。

    碧落正待跟過去,袖子一緊,忙回頭時,卻是被楊定執住。

    “到哪里去?”他問著,笑意懶散溫煦,連雪色的清冷都給沖淡了不少。

    碧落支唔道:“雪澗姑娘說…有些私房好茶,要請我喝哩!”

    楊定立刻帶了頑皮之色:“那還不帶我一起去?”

    碧落一驚,忙笑道:“難道女孩子的私房話,你也想聽麼?”

    楊定嘻嘻笑著,還待來糾纏,忽聽身後脆生生地響起苻寶兒的嗓音來:“楊定,你日日和碧落在一處,難得今日空閒了,也不陪陪我們麼?”

    楊定回頭,苻寶兒正攜了苻錦兒站在自己身後,眉梢眼角,儘是不悅鬱悶之色,頓時頭疼起來,陪笑道:“兩位公主要去哪里?楊定陪著便是!”

    苻寶兒立時笑起來,一拽楊定袖子,道:“咱們看梅花去!”

    苻錦兒卻道:“這麼大雪天,梅花有什麼好看?宮裏的青梅紅梅朱砂梅,不是多得很麼?”

    苻寶兒拉緊了妹妹的手,笑道:“這宮裏是宮裏,哪抵得上這山野之中氣韻天然,景致別具一格?楊定,你說是不是?”

    楊定一邊應和著,一邊覷眼看時,碧落一襲雪白狐裘,已施施然步入側門,轉瞬不見影蹤。正覺有些無奈,要和苻寶兒等離去時,忽見兩名侍衛相視一眼,一聲不吭也踏入側門時,背上立刻泛出一層冷汗來。

    憑直覺,他已發覺今日的碧落很不對勁,以前的她從沒有那麼話多,從沒有那樣臉紅,也從沒有那樣微笑,色若梨花,暈若明霞…

    五重寺,雲碧落,釋雪澗,北地,慕容氏,許多線索蕪亂如麻,頓時在腦中糾作一團。

    “還磨蹭什麼,快走啊!”楊定正發呆時,已聽得苻寶兒不耐煩地怒喝,忙應一聲,急急跟上二人。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02:27 P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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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0章:鳳仙引 共撚青梅說夜長(三)

    一側的小小禪房裏,釋雪澗果然泡了好茶,不緊不慢地遞給碧落,自己也不緊不慢地品綴著,望著窗外的雪花徐徐道:“是上次下雪時,我在梅花上收集的雪水沖泡的,還算清香吧?”

    碧落喝得很快,再也品不出是茶香還是梅香。

    釋雪澗可以不緊不慢,碧落卻做不到。顧不得舌尖是不是給茶水燙得麻木,碧落急急問道:“他呢?”

    “他?”釋雪澗雪亮的眸子終於有了一縷屬於塵世的玩味之色。

    碧落吸一口氣,嗓音微啞:“二月廿二,有鳳來儀。二月廿二,本是…他的生日。”

    玩味之色漸收,釋雪澗的眸子漸覺深沉:“碧落姑娘,你還記得,那天我和你說過的話麼?”

    “說的什麼?”碧落沖口問出,然後又頓住。

    她其實並沒有忘記。

    釋雪澗說,秦王是仁德之君。

    她還說,若起戰亂,天下百姓首當其衝。

    同樣的話,楊定也曾再三暗示提醒,生怕她對秦王不利。

    可他們怎不想想,秦王雄兵百萬,翻手為雲,覆手為雨,她小小一個雲碧落,生死俱在秦王掌握之中,又憑什麼去對秦王不利?

    就憑,慕容沖那執著不息的報仇信念麼?

    釋雪澗雪亮的眸光,灼出刀光般的淩厲冷光,盯得碧落一陣地不自在,正要強辯時,只聽釋雪澗帶了幾分散淡,漫聲說道:“從塔後的高崖邊繞過,盡西處有幾株青梅,那裏冷清,去的人少。”

    碧落還待細問,釋雪澗已別過身去,端著茶盞,對著窗外雪簾出神。漫天白雪映入她的眼底,連瞳仁都是荒涼的淨白,孤漠地仿若從不曾說過話,更不曾提點過碧落,青梅之下,有鳳來儀。

    手中的茶盞似在不自禁地顫抖,擱到案上時,也在格格地響著。

    猛地,碧落扔下茶盞,也不顧那盞好茶被傾翻在黑漆條案上,便沖了出去,沖進那無休無止般打下的雪霰之中。

    茶葉茶水,沿了案邊淋淋漓漓,然後滴答而下,似誰一串串的淚珠。

    釋雪澗回過頭,慢慢扶起傾翻的茶盞,卻沒有理會那淚珠般滴落的茶水,反將自己的茶盞也放了下來,緩緩走到正中的那個禪字跟前,跪倒在蒲團之下,合什低語:“知其不可為而為之,弟子又錯了。弟子有私心,願受果報!”

    眸光漸黯,靈氣漸斂,若有若無的歎息間,這個有靈異之稱的佛門女弟子眉峰深鎖,蹙愁如山。

    旁人見到的是漫天晶瑩的雪光,為何她見到的,卻是血光如火?

    ----------

    禪寺的西側,果然人跡罕至,雪已漸漸堆起,沒去了未及萌芽的青草,周圍的雪白,正如碧落一身潔白的狐裘。

    在那光潔如白縑的雪地,踩上一行淺淺的腳印,碧落已見到那處陡峭的斜坡上,幾株青梅花開如豆,淡淡的粉碧花朵,在雪中潛度暗香,比起紅梅臘梅的綺旎風流,別有一種靜默幽嫻的氣韻。

    在最大的一株青梅下立定,碧落望向周圍的雪地,連半個旁人的腳印也瞧不見,更別提人影了,不覺惶惑,難不成釋雪澗騙她?

    可慕容沖已不是當年那個大燕皇子,這天底下,有幾人還記得他是正月廿二的生辰?

    “沖哥!沖哥!”到底忍不住,她低低地叫喚起來,已帶了壓抑不住的哽咽之聲。

    喚了兩遍,到底不曾有人應答。

    碧落不覺低下頭,嘲笑自己的迂傻,這樣的雪地裏,若是有人先至,怎會不留下腳印?

    難道自己來得早了,慕容沖還沒有來?

    腳下忽然便多了幾個小小的雪坑,連臉上也似熱了一熱,等碧落想起,是自己在流淚時,一塊絲帕,悄無聲息地遞到跟前。

    碧落驀然抬頭,滿是淚水的眼猝不及防地與眼前男子的深眸對上,頓時連站也站不住:“沖哥!”

    那男子舉止之間,不改素常的優雅從容,著一身足可與周圍大雪融作一體的純白鶴氅,越發襯得面容清俊白皙,只是此刻眸深如水,霧氣迷蒙,不見原先的清遠深邃,正是慕容沖。

    有鳳來儀,有鳳來儀,在碧落的心中,天底下的鳳皇,唯有慕容沖一個!

    “碧落!”慕容沖迅速扶住她的身形,用結實的臂腕將她幾乎癱軟下面的身軀牢牢托住,同樣低哽著的嗓音,也在一遍遍地呼喚:“碧落!碧落!”

    很溫熱的氣息,破開雪粒,撲在碧落冷得刺痛的額上。

    她抬一抬頭,慕容沖柔軟溫暖的薄唇,正從她的額前拂過,憋悶到疼痛的心口,忽然便被另一種悸動的疼痛代替,而淚水卻湧動得更加厲害了,撲簌簌直落下來,潤濕著慕容沖的衣襟,又透過衣襟,滲入慕容沖的肌膚,連心口都燙了起來。

    “碧落…”慕容沖低低呢喃著她的名字,唇擦過她的頰,與她的唇相觸。

    碧落低吟一聲,伸出雙臂,環住慕容沖的腰,顫抖的嘴唇笨拙生澀地回應著慕容沖的親吻,七上八下無處安置的心,終於有了著落般,安穩地落了下來,落在心上人的懷抱中,臂腕間。

    “是我不好。”慕容沖坐到梅樹下,將碧落緊攬在自己懷中,輕輕吻著她冰涼的面頰,苦澀道:“我一定瘋了,才會想著…把你送給苻堅。碧落,我好悔!”

    碧落伏在他的懷間,搖著頭,隔著袍子去撫著他的肩背,哽咽了半天,終於吐出字來:“沖哥,你……瘦了。”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02:28 P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10:29 AM 編輯

第91章:鳳仙引 共撚青梅說夜長(四)

    慕容沖似給人在心頭猛地紮了刀般,痛得身體都震顫了一下,許久才能答道:“我寧可你痛駡我一頓。”

    碧落搖頭道:“我明白…我明白的,你只是著急,著急而已,並不是真心想將我送走…”

    她不怨他,從沒怨過他。他等得太久,太苦,也太屈辱,做什麼都是可以原諒的。何況,最後送出碧落,實在是逼不得已的選擇。

    慕容沖愴然而笑,臉色幾乎和雪花一般淒白:“我連自己的女人都護不住,是我無能。”

    他將手覆上碧落的面龐,如捧著珍寶般小心翼翼捧著,低垂著眼,神情間再沒有了一慣的矜持寧謐和清幽淡遠,也沒有了那看來溫雅有禮實則虛無縹緲的微笑,只有愧疚和痛楚,還有傾訴不出的隱恨無限。

    這是真實的慕容沖。

    只在碧落跟前才偶爾流露本性的真實的慕容沖。

    “沖哥…”碧落窩在他懷中,聞著那淡淡的青梅暗香,低低道:“沖哥怎會無能?沖哥說來長安看我,果然來了…我…我開心得很。”

    碧落說著,果然微微抬頭,沖著慕容沖暖暖地笑。她的手本來已給凍得麻木,此刻渥在他的鶴氅中,已經日漸回暖,便如那僵冷了許多日子的心臟,這一刻又回復了有力的跳動。

    慕容沖輕輕吻一吻她的眼睫,說道:“我聽說苻堅已決意伐晉,所以悄悄入京,和三哥他們商議下一步的打算。既然來了,我無論如何也要見你一面。我…我真的很想你,很想你。”

    眼前的雪花在輕旋著,似綻著一朵又一朵無瑕的小花,而碧落的心底,更如被盛開的花兒漲滿了春光。

    慕容沖說,他想她。慕容沖說,她是他的女人。

    她怎會不開心?

    只她知道,要慕容沖說出如此親熱而感性的話來,到底有多麼難!

    愛與情,思戀和懷念,對於這個一心只沉浸在仇恨和恥辱中的男子,向來太過遙遠,遠得甚至碧落從不敢去想像,有一天,慕容沖也會這般清楚地表白自己的情感。

    “我們還會在一起麼?”碧落猶豫著,終究問出了口。

    慕容沖望著她眼神裏小心掩飾住的隱約希冀,許久方才吐字:“會,一定會。”

    他的眼中,終於泛出了莫測的波瀾深深:“我不能讓姐姐白死。”

    碧落怔了怔,道:“你知道…慕容夫人是誰害死的麼?”

    慕容沖攬住她的臂膀忽然之間便緊了許多,攬得她幾乎透不過氣來,卻依舊睜大眼,瞪著慕容沖。

    “是她自己!”慕容沖咬了牙,緩緩道:“她自己給自己下了毒。”

    “為什麼?”碧落失聲問,再也難掩自己的驚訝。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02:28 P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10:29 AM 編輯

第92章:鳳仙引 共撚青梅說夜長(五)

    這一兩個月來,幾乎所有的人都在暗自猜度,到底是誰向兩位夫人下了毒手。可算來算去,並沒有一個人有足夠的理由,去將這兩位夫人一起毒死。

    慕容沖居然說,是慕容夫人自己下的毒!

    碧落很想否認,否認這個看來荒誕的說法,可她想起了苻堅伐晉態度的突然堅決,想起受寵的蔡夫人的死,想起張夫人因此所受的打擊…

    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,似乎連那個脫口而出的反問,也顯得多餘。

    慕容沖呼吸漸次濃重,聲音喑啞著,終於答道:“她恨苻堅,是他毀了她,毀了她的幸福。並且,她可能也想為自己的家與國做些什麼吧?”

    “是麼?”碧落喃喃說著,想起侍女們提起慕容夫人臨終時的情景。據說,她很動情,秦王也很動情,二人的生離死別,如同任何一對恩愛夫妻那般感人。

    難道說,慕容夫人到死的那一刻,所說的話也全是謊言?

    這時慕容沖繼續道:“姐姐喜歡苻堅。當…我還在宮裏時,我便知道她喜歡苻堅了。”

    慕容沖仰起頭,對了慘澹的灰白天空,黯然苦笑:“如果苻堅對她好一些,我想,她背叛的,可能是她的家族。可終究…”

    終究苻堅不曾喜歡她,萬般冷落她,卻在半夜攜手其他女子,在隔壁的宮殿吹簫奏樂,甚至看上了她身邊的雲碧落。

    她不想再承受這樣毫無冀望的生活,終於決定選擇死亡。甚至,她打算把秦王喜歡的女子一起毒死。

    包括蔡夫人,也包括碧落。

    如果碧落也死了,張夫人顯然更受疑忌,更可能失寵,她便算為自己報了仇了。

    碧落翻來覆去地想著慕容夫人生前的一言一行,不由駭然。

    慕容夫人為人淡泊優雅,素來得人稱許,連張夫人也對她頗是敬重,明知她是亡燕公主,也從不曾疑心過她;而碧落,因為她是慕容沖的姐姐,更是極尊敬她。

    可一切的淡泊恬和,只是個萬不得已的表像,就如平陽的慕容沖,與世無爭的微笑背後,是徹骨切齒的仇恨!

    雪花打到碧落的霎也不霎的眼睫上,漸漸融化開,冷冷地滑落眼底,碧落便覺那眼睛更澀了。

    她喃喃苦笑:“只不知…她死時盼秦王不要伐晉,到底是真情,還是假意。”

    慕容沖沒有回答。也許,這個問題,除了慕容夫人自己,根本沒人能答得出來。

    “不管如何,苻堅終於要伐晉了。這便是姐姐的功勞,她還是我們慕容家的好女兒。”

    慕容沖近乎執拗般低低地說著,似在堅定著自己的信念,是苻堅害死了慕容夫人,他要為姐姐討回公道,不讓她白白死去…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02:29 P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10:30 AM 編輯

第93章:意不盡 梅瘦影孤誰辜負(一)

    “那麼,我們便等著吧,等著機會…”

    碧落不想再去深思,乍著膽子去親一親慕容沖的唇。

    慕容沖想要什麼,想做什麼,她全力幫著便是,對與錯,是與非,原沒什麼重要的。

    中原大地已經混亂了近百年,真到了分久必合的時候,又豈是人力所能阻攔得住的?

    慕容沖眸光漸漸如春水繾綣溫柔。他埋頭嗅著碧落發絲中的清香,無限眷戀地親啄著她的面頰,連溫熱的鼻息,都帶了纏綿和不舍,依稀便是昔年在平陽共賞梅菊的時光。

    碧落撫著他緊實優美的腰背曲線,努力蜷著身子,更緊地偎依到他的身畔,感受著他微微的溫暖,忽然便想著,這麼一刻,她便是死去,也是幸福的了。

    這時,慕容沖的肩背忽然一僵。

    同時碧落聽到了低微的吱嘎聲。那是人的靴子踩到雪地裏聲音,一步一步地漸漸明晰。

    碧落從慕容沖茸茸的衣緣處向後望去,已見到了楊定。

    他站在一株青梅下,臉色有些發白,不見尋常的淡淡笑意,眼眸中更是不可測的深沉,凜然而立的氣勢,與尋常那嘻笑不羈的那個輕浮男子,竟是判若兩人。

    慕容沖依舊將碧落緊緊護在懷裏,眉目不動,唇邊甚至還多出了一抹清淡溫和的微笑,右臂卻在寬大的衣襟驀然堅硬如鐵,顯然已經握住了暗藏衣底的飛景劍。

    碧落忙將慕容沖的右手一按,只盯著楊定,一時彷徨無措。

    她與楊定相處日久,深知此人雖是放曠不羈,卻數次相助,應該無惡意,本能地阻止慕容沖與他正面衝突,卻猜不透他為什麼跟蹤自己,還這樣顯山露水地站到自己面前,渾然不顧她與慕容沖目前親呢的姿態,根本不宜為外人所觀。

    楊定望著窩在慕容沖懷中的碧落,見了旁的男子前來也無起身之意,再說不出心底是怎樣的感受。

    她大約不會明白,她那小鹿般警惕著自己的目光,有著多麼傷人。

    而他自己橫次裏打斷眼前這對情侶的鴛鴦美夢,又是何苦來哉。

    但他被慕容沖那看似溫和卻暗蘊殺氣的眸光逼住,不得不開口:“慕容大人,你身為封疆大吏,無詔入京,不會就是為了和碧落姑娘一敘相思之苦吧?”

    慕容沖輕笑,面龐在雪光裏清逸出塵:“楊公子,你說呢?”

    楊定再看一眼攔著慕容沖,自己卻將手也搭上了劍柄的碧落,忽地一笑,瞬間將眸中的驚濤駭浪逼作了輕煙塵霧:“我希望…僅是如此。”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02:58 P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10:30 AM 編輯

第94章:意不盡 梅瘦影孤誰辜負(二)

    五重寺,釋道安的禪房中。

    苻堅的臉正慢慢地沉下來。

    “大師,伐晉之事,已成定局。盼大師莫負孤望,多為大秦祈福,則是大秦生民之幸!”

    苻堅話語雖是舒緩,卻如釘錐落地,毫無迴旋餘地。

    原來釋道安心念故國,見苻堅前來祈福問卜,又出言相勸,苻堅不欲再聽,斷然回絕。

    見苻堅心意已決,釋道安暗自歎息,稽首應了,含笑道:“道安深受陛下重恩,必日夜勤謹,為社稷禱祀祈福於天。”

    苻堅這才面色略和,正欲扯開話題時,只見張夫人執了一枝豔奪春光的紅梅,叩扉而笑:“陛下,這會子雪小些了,何不出去走走?白雪紅梅,也是一年裏難得一見的景致呢!”

    苻堅應了,趁機讓釋道安相陪,算是難得浮生一回閑了。

    一時入了梅林,果見紅梅白雪,相得益彰,更顯形制孤瘦,朵朵如靨生酒暈,冷香暗襲處,直沁肌膚,令人神清氣爽。

    苻堅歎道:“美則美矣,但春雪傷農,盼早些止了為妙。”

    張夫人笑道:“陛下賢明,偶爾出遊片刻,也是心系萬民,上天自會垂憐賜福,不用擔心。”

    苻堅憶及張夫人初失愛子,也是難得露出笑容,遂不再提煩難之事,只笑問:“孩子們呢?”

    張夫人道:“都在梅林裏吧?難得出來一次,竟和脫籠的鳥兒一般。”

    苻堅點頭際,只聞張夫人又道:“倒是那位碧落姑娘奇了,剛有人說她獨自跑到西邊什麼地方去,還和個男子在一起。”

    苻堅一怔,問道:“什麼男子?”

    道安笑道:“不會在和咱們寺中僧侶談禪論道吧?”

    張夫人鳳眼微微咪起,修眉挑動:“哦?這可奇了!這位碧落姑娘性子清冷出了名的,居然能和才認得的僧侶談禪論道?妾身倒想見見,是什麼樣的僧侶,讓碧落姑娘如此感興趣呢!”

    道安躇躊不語。

    苻堅將二人略一打量,背過手去,徐徐道:“那麼,朕也去瞧瞧吧!”

    道安自是不好阻攔,帶了二人出了梅林,繞了高塔,一徑往西行去,漸漸腳印稀疏,最終唯有兩行靴印一路迤邐而去,眼見得一大一小,分明是一男一女的腳印,俱是上等皮靴所留,絕非僧人所穿。

    苻堅憶及碧落明裏暗裏的拒絕,不由大怒,已加快了腳步。

    張夫人緊隨身後,忽然回過頭,向道安閒閑一笑:“大師,走得很熱麼?怎的出汗了?”

    道安搖頭道:“讓夫人見笑了!老僧已六十有餘,步履之間,哪里還跟得上陛下這等身手?”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02:59 P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10:30 AM 編輯

第95章:意不盡 梅瘦影孤誰辜負(三)

    說話間,已經繞過高塔,苻堅忽然便放緩了腳步,只望眼前凝望,一直惱怒緊繃的身軀,卻已放鬆下來,寬袖緩緩垂落。

    張夫人一抬頭,卻也怔住。

    那處斜坡之上,果然有一男一女,各執了一根梅枝,在幾株青梅間縱逐追打。

    雪塵漫捲,輕花飛舞,暗香無數,交揉著男子得意的輕笑,女子憤怒的叱喝。

    那女子一身白裘衣,奔逐于雪中時,幾與白雪同色,只有一頭黑髮如墨,一雙眼睛如夜,綻著清素而奇異的芳華。

    那男子卻是玄青大氅,本不起眼的色調,此時跑在雪地裏,到哪里都一片耀眼,甚至…灼著人的眼球。

    此時,苻堅的眼睛就有點灼痛。

    楊定,碧落。

    年輕真好。

    可以如此張揚,在冬天的雪地裏招展蝶翼般的春光。

    他無聲歎息間,張夫人已沖上前去,叫道:“你們住手!”

    那兩人愕然,然後慌忙停了逐鬥,齊下拜見:“參見陛下,夫人!”

    張夫人瞪住碧落:“慕容沖呢?你剛不是和他在這裏見面的麼?”

    碧落抬起頭來,黑眸閃動著的,不知是驚喜,還是慌亂:“沖哥?沖哥…什麼時候來京城了?”

    張夫人轉責楊定:“楊定,你也幫著這丫頭說謊麼?”

    楊定茫然地摸了摸頭:“說什麼謊?剛我見碧落在這裏折梅花,有心和她玩笑,搶了她兩枝,便…便…”

    他俯身向苻堅叩下頭去:“微臣駕前失儀!微臣知罪!”

    苻堅瞳仁深深,向他和碧落凝注片刻,然後抬起腳來,將四周緩緩走過,細細打量一番,才回到原地,說道:“你們又不知朕也過來,又怎會失儀?起來吧!”

    楊定暗暗吐了口氣,與碧落對視一眼,方才起身,垂手侍立。

    張夫人急急道:“此事不妥!這丫頭沒事到這角落裏做什麼?其中必有隱情!”

    話未了,只聞身後有人朗朗說道:“夫人,方才碧落姑娘在我房中問及何處有好梅,雪澗冒昧,猜度碧落姑娘的個性,必不喜紅梅,所以引她到此處來賞青梅。”

    回頭看時,釋雪澗攜了苻寶兒、苻錦兒等人一路過來,依舊一身海青色的袍子,穩穩踏走於雪地中,甯謐安然,更顯得兩位穿著豔麗的小公主面若桃杏,嬌俏可愛。

    “楊定!”苻寶兒一眼見到楊定,也不顧父母便在跟前,便跑到他跟前推搡他:“你不是說去如廁麼?怎麼跑這裏來了?還和碧落…嗯,打架了?”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02:59 P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10:31 AM 編輯

第96章:意不盡 梅瘦影孤誰辜負(四)

    楊定陪笑道:“公主,我出了梅林,正好看到碧落這丫頭走過去,以為她找到了什麼好景致呢,誰知就是這麼幾株破梅花,一點都不好看。我打算搶了她的這破梅花,引她一起去那邊的紅梅林裏去呢!誰知…”

    楊定瞅瞅自己手中光禿禿的梅枝,遞給碧落道:“哪,不搶你的了,還你…”

    苻寶兒見那梅枝上半個花骨朵兒都沒,不由捧腹大笑。

    碧落卻似給激得氣不打一處來,再忍不住,搶了梅枝,劈哩啪啦便往楊定身上打去,楊定哎呀叫著,卻直往苻寶兒身邊閃躲,卻將苻寶兒也拽入了嘻笑之中,邊躲邊踢著雪,笑鬧不已。

    苻堅一笑,也不責怪他們無禮,負了手便走。

    張夫人急急趕上前幾步,低聲道:“陛下,妾身得到的消息,碧落剛剛的確是在和慕容沖相會,而且…看來很是親呢。”

    苻堅腳步都不頓下,淡淡道:“朕知道你有派人監視。在二十丈外的密林裏,有武士的腳印留下。”

    張夫人點頭:“是,妾身的確信不過這個碧落。”

    苻堅哼了一聲,道:“可二十丈之內,除了他們打鬥的方圓兩三丈處腳印狼藉,其他地方根本沒有第三個人的腳印。如果慕容沖曾經來過,莫非他是從天而降,從地而遁?”

    張夫人一呆,細細一想,果然如此,一路過來,包括到了青梅不遠處,都只那一大一小兩人的腳印。

    她回過頭,留心打量眾人留下的淩亂腳印時,與那兩雙腳印相符的,果然只有楊定和碧落。

    正納悶時,只聞苻堅歎道:“伐晉在即,宮中之事,我不想煩心,你自己身體也弱,凡事看開些才好。朕雖然對這碧落另眼相待,可既已許了苻暉,便不會將她收納宮中,你大可不必多心。”

    言談之間,已回到了大殿之中。張夫人品度苻堅之意,卻是怪責她無事亂吃飛醋,不覺紅漲了臉,待要解釋時,苻堅已令人備了車駕起程回宮,並不理會她了。

    ------

    回到宮中時已經不早,苻堅見眾人勞乏,命各自回去休息,自己卻又去了甘露殿,據說是兩名重臣已等侯多時,有要事商議了。

    若是以往,碧落自然早早回宮;但今日,她卻做不到。

    眼看著楊定含笑別了苻寶兒等人,沿了拼石的甬道走著,她捏了捏衣袖,悄無聲息地跟了上去。

    轉過一道回廊,楊定頓下腳步,沒有轉過身,只是微側了頭,低沉道:“你有事麼?”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03:00 P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10:31 AM 編輯

第97章:意不盡 梅瘦影孤誰辜負(五)

    那處山石藤蘿掩映,高懸的八角宮燈籠也極晦暗,碧落一眼看去,居然覺得楊定的神情有幾分蕭索,忙趕上前幾步時,楊定卻將頭轉向前方,看也不看她了。

    “謝謝你。”碧落艱難地道謝。

    楊定輕笑:“是為你自己,還是為慕容沖?”

    碧落一怔。

    楊定幫過她多次,但她似乎一直沒機會道謝,或者說,她從沒有這樣刻意地道謝。

    難道,她今日特特地道謝,果然是謝他幫了慕容沖,而不是因為他幫了自己?

    正猶豫間,只聞楊定黯然一聲低歎,沉沉地落到誰的心裏,壓得人一時幾乎喘不過氣。

    來不及思索他的這聲低歎,到底包含多少不願明說的自嘲、自責和懊惱,楊定又已舉步,迅速消失在前面的回廊之中。

    碧落垂了袖,站了許久,才轉過身,無精打采走回紫宸宮。

    楊定一定不願意管亡燕和慕容沖的閒事。他這人,最是安於現狀。他認定了目前的大秦安定承平,不應再興戰事;又聽過慕容沖那等慷慨激昂的《廣陵散》,深知慕容氏野心,絕對不會幫著慕容沖。

    事實上,當碧落蜷在慕容沖懷中,握著寶劍與他對峙時,她很清晰地感覺到了楊定的敵意,雖然並不強烈,雖然他隨即便告訴他們,碧落被監視,慕容沖行蹤已曝,雖然他故意和碧落嘻鬧,掩飾慕容沖曾經出現過的線索。

    楊定顯然極是不悅,才在人前戲散,只剩他和她時,留給她一個幽暗的背影,沒有跳脫的笑容,沒有輕浮的話語。

    可碧落深知,從此,她欠了楊定一份情,難以還清的情了。

    或者,她真是因為楊定幫了慕容沖才謝他,不然,他幫了自己這麼多次,為何只有這一次,讓她感受到了所欠下的那份沉甸甸的情?

    如果慕容沖出事…

    碧落不敢想像,若是慕容沖出事,自己會瘋成怎樣。

    也虧得慕容沖機警,上午發現下雪後,立刻就預先躲在那處陡坡下的一個小小的山洞中,以防雪中的足跡暴露自己。後來再躲入其中時,楊定和碧落早將隱約的足跡除去,又在爭鬥間踢落許多雪塊下去,遂將那行跡掩飾得乾乾淨淨了。

    慕容沖的未雨綢繆,反令那看不出第三人足跡的雪地成了洗涮自己嫌疑的最好證明。若是平時,心思縝密的苻堅,在聽了張夫人的密報後,多少會有些疑心吧?

    這一夜,碧落只是心思怔忡,不知輾轉了多久方才睡著。睡夢之中,卻覺異常溫暖,仿若鼻尖都是慕容沖清爽的氣息,和青梅沁人心脾的幽香暗度。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03:06 P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10:32 AM 編輯

第98章:意不盡 梅瘦影孤誰辜負(六)

    早間醒來時,卻聽到外面宮女嘰嘰喳喳的笑語,待得喚一聲時,青黛飛跑進來,笑道:“姑娘,你可醒了!”

    碧落並未正式掌管紫宸宮,性子雖冷淡,待下卻不嚴厲,故而睡眠之時,宮女也敢嘻鬧不已,只有青黛極是經心,一衣一食,無不照料得妥妥貼貼。

    碧落一邊披著衣,一邊問道:“外面出了什麼事?”

    青黛被她扣著衣帶,笑道:“天王還真是有心呢,說姑娘喜歡五重寺的那幾株青梅,叫人連夜挖了,種在我們紫宸宮了!”

    “啊!”碧落一驚,忙沖出去看時,果然院中新植了四五株青梅,經了昨日她和楊定的摧殘,和沿路的運送,大多花瓣已經脫落,只有寥寥幾個花骨朵兒,還倔強地趴在枝上,若是這梅樹能活,想來不幾日也會開花了。

    輕輕嗅一嗅,枝上尚有殘香,一如與慕容沖相擁相吻時的芬芳。

    她不覺輕笑,卻掉下淚來。

    一旁便有好事的宮女指點著口耳相傳:

    “看,看,碧落姑娘感動得流淚了!”

    “啊,不對,看,碧落姑娘在笑,在笑呢!她笑起來比慕容夫人還好看呢,怪不得陛下…”

    這一次,碧落很感激苻堅。

    不為他送來了青梅,而為他送來了一點念想,關於慕容沖的念想。

    所以,這日下午,碧落看苻堅政事處理完畢,為他添下茶水後,特地向他行禮謝恩。

    苻堅一邊讓她起身,一邊微笑道:“你喜歡便成。…朕原想著,你應該喜歡桃花杏花那等豔麗的花呢!”

    桃花杏花?

    莫非是當年桃李夫人喜歡的花兒?

    所以碧落立刻撇清:“我不喜歡那些招搖的花兒。”

    苻堅心情頗好,笑道:“可有的菊花也很招搖啊,豔黃的,緋紅的,比尋常春日裏的花還好看。”

    碧落搖頭道:“我也不太喜歡菊花。不過沖哥很喜歡。”

    “鳳皇喜歡…”苻堅斂了笑容,目光有些縹緲,忽自語般喃喃道:“我就奇怪,她那樣的人,怎會喜歡青衣…呵,原來,可以這樣…”

    碧落詫然抬頭,卻見楊定正瞪著她,顯然怪她太不知趣兒,盡挑些讓苻堅不悅的話來說。

    可她素來是這樣,哪里人人都能像他楊定那般辯慧能言,聰明識機,走到哪里都能如魚得水,大受歡迎?

    不過,她很快發現,楊定似乎也沒她想像的那般成功。

    苻堅出了會神,忽然將目光投向了楊定:“楊定,你還沒訂親吧?”

    楊定愕然,忙笑道:“陛下,微臣年紀尚輕,不想早早為家室所累。”

    他夠狡黠,預先便用話堵住了,只盼苻堅不過隨口一提,可以推搪過去。
作者: beautyqueen    時間: 2013-8-30 03:07 PM

本帖最後由 beautyqueen 於 2013-9-2 10:35 AM 編輯

第99章:殿前歡 莫道郎心真鐵石(一)   

        苻堅點點頭,道:“不想早成親麼,也成。寶兒還小,朕也想多留兩年呢!只是到時她若性子刁蠻起來,你可比她年長七八歲呢,不許與她計較。”

    寶兒?南陽公主苻寶兒?

    別說楊定,便是碧落都驚愕得捏出了一手的汗。

    只當素日苻寶兒貪玩,才喜歡來纏楊定,誰知苻堅也有這意思!

    楊定鼻翼冒出細密汗珠來,忙上前一步跪倒:“陛下,微臣粗鄙庸碌,只怕…只怕配不起天家貴公主!”

    苻堅輕笑,眸中卻眨出淡金的淩厲輝芒:“仇池楊定嫡系後人,是我們氐族最高貴的門第之一,怎會配不起寶兒?”

    楊定低了頭,垂眸道:“仇池楊氏人才輩出,都知楊定最是胸無大志,無才無德,怎麼高攀得起公主?”

    苻堅還在笑,只是聲音有些冷意:“朕只瞧著,你才是大智若愚哩!你父親、叔父在世時,都曾任過大秦的將軍,朕瞧他們才德見識,還遠不如你呢!你想說你父親、叔父也是無才無德麼?”

    楊定臉色發白,伏於地上不敢做聲。

    苻堅見狀,才將語調放和緩下來:“朕且問你,你既不願娶寶兒,是不是有了意中之人?”

    “沒…沒有…”楊定急急否認,眼睛餘光微微一飄,在碧落身上頓了一頓,立刻又轉了過去,看來頗有幾分狼狽和無奈。

    碧落瞧他那模樣,不由納悶。她素日見過他與苻寶兒一起,分明處得很好,苻寶兒雖然驕縱了些,但對他還算體貼,加上他脾氣甚好,憑人怎樣說罵,只是嘻嘻一笑相對,若是二人成親,該是人人稱羨的一對。何況,張夫人甚得寵愛,若成她的愛婿,楊定前途,自是不可限量,為何他卻這等一反常態,苦苦相拒?

    苻堅也瞥了一眼碧落,唇邊漸漾開笑意:“既然你沒有意中人,這事便這樣定了吧!等伐晉回來,朕再正式下詔,讓朝中多樁喜事,如何?”

    楊定再也不敢再推,硬了頭皮磕下頭去:“微臣領旨!謝陛下恩德!”

    一時苻堅返回後宮休息,楊定送他入了燕晴宮,返身離去。

    因苻堅知張夫人不喜碧落,故而碧落近期從不去燕晴宮,本該徑回紫宸宮,可瞧著楊定緩緩離去的身影,不知怎的,便覺出他似乎極不開心,忐忑半天,到底追了過去。

    “喂!”碧落攔住他,仔細打量他的神情,果然不見了平時的瀟灑自若,連唇邊慣常的的笑意,都摻了幾分愁意。

    楊定見她攔自己,眸子亮了一亮,微笑道:“碧落,什麼事?”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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